日光透棂而来,打在朱聿恒脸上,阿南抬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灿然面容,呼吸滞了一瞬。
他贴得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眼中倒映着的自己面容,那上面写着的,岂止不高兴,甚至看起来有些气恼似的……
可她为什么不高兴呢?她又有什么立场不高兴呢?
阿南别开脸,哼了一声,说:“反正我看你挺高兴的。”
朱聿恒在她身旁坐下,他坐姿笔挺,与她那懒散模样形成鲜明对比,可他口气却一反常态,不太正经:“有什么可高兴的,我并不想与一个鬼魂一起在草原上游荡,弯弓射雕更不行。”
阿南正想奚落他一下,脑中“鬼魂”二字忽然闪动,让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北元确实送了王女过来和亲,可我不会答应,圣上也不打算指婚给我。”
阿南对于这些皇家的弯弯绕不太了解,眨眨眼,问:“那北元王女送过来,是要嫁给谁的?”
朱聿恒朝她笑了笑,只是笑容已经不再轻松。
圣上当时对他所说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聿儿,你大概猜得到,北元送这个王女过来,是想与你结亲的。”
朱聿恒哪能不知道。毕竟,如今皇室中适婚又未婚的,第一个便是他。
“但你是未来天子,若朕让你娶个异族女子,怕天下人联想到秦王故事,反而于你不利。因此北元使者来访时,朕虽应了两国之好,但只跟他们说,会从儿孙辈中择优而配,定不会委屈了王女。”皇帝打量他的神情,又道,“朕五伐北元,如今他们王庭退避,民生凋敝,就连摄政王都是我朝扶持的,这王女如何安置,北元料来也不敢说什么,只是……”
他的目光,定在朱聿恒身上许久,沉吟着,似难开口。
朱聿恒尚在思索话中之意,却听圣上又缓缓道:“只是聿儿,朕希望你能为你爹娘,也为朝廷,尽快留下一个孩子。”
朱聿恒胸口一恸,不知是绝望还是悲哀的一种凉意划过他的心口,让他喉口哽住,良久无法言语。
“朕并不是不相信你。朕知道你必能成功自救,并且为天下带来福祉。朕也会调拨你所需的全部兵马、人手、物资,倾力襄助你破解这山河社稷图。”皇帝轻抚他的背,低声道,“可是聿儿,咱们祖孙俩不能打无准备之战,也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朕希望,你能尽快为我朱家留下血脉,相信孩子一定会像你一样聪慧卓绝,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这一贯刚强酷烈的老人,讲到此处,终于气息凝滞,难以为继。
朱聿恒双手紧握成拳。他缓慢的,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答道:“不必。若上天注定我无法摆脱这厄运,我又何必非要留下些什么?难道陛下和我父王母妃,需要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来昭示我曾经来过这世上?”
皇帝下巴绷紧,不让自己流露出帝王不该有的悲恸,可那紧盯在孙儿身上的哀悯目光,却终究出卖了他。
朱聿恒只能默然咬一咬牙,假装没看见祖父的哀痛,道:“还不如,让我抓紧这最后的机会,竭尽全力去做我需要做的事情,纵然功败垂成,孙儿亦会坦然受之,不留任何遗憾。”
见他如此坚持,皇帝只能别过头去,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放手一搏吧。”
朱聿恒重重道:“是。”
在他退出时,听到祖父和缓又冰冷地说:“聿儿,或许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比如,你遇上了心动的女子,又或许……一个孩子会成为一条适合的锁链。”
令他心动的女子,就在咫尺。
他曾遥望的远天鹰隼,需要一条更强韧的锁链。
可他望着面前的阿南,想着祖父的话,胸中那因为她而涌起的欢喜甜蜜却渐渐变成了微麻的痛楚。
而阿南却不饶过他,问:“所以北元王女呢?你说的鬼魂又是怎么回事?”
“北元王女死了,就在进入玉门关时。”朱聿恒不愿让她思虑,便干脆利落道,“虽然我绝不会娶她,但她是为两国交好而来,如今北元边境异动,她又在进入我朝疆域之后离奇死亡,对朝廷来说,此事委实十分棘手。”
“离奇死亡?”见朱聿恒都说离奇,阿南不由皱起眉头,也难免有些好奇,“有多离奇?”
“她在敦煌城外遭遇了一场暴雨,然后,在那场暴雨中,被天雷击中,焚烧而死。”
阿南“咦”了一声:“在敦煌城外被雷电击中的,不是卓寿吗?”
“对,这就是最离奇的地方。同样的一场雷雨,同样的敦煌城外,卓寿在城南,王女在城北,两个人同时在十月的西北荒漠,被天雷击中焚烧而死,你说,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阿南眼睛都亮了,道:“这岂止是怪事啊,简直是大怪事!而且,怎么这么巧就在我们要去的敦煌呢?”
她向来是不怕出大事、就怕事不大的性子,一听到这诡异古怪的事件,当下就想要拉着朱聿恒奔赴敦煌。
“赶紧收拾吧,我们快点出发!”
一路向西而行,景色越见辽阔,山川也愈见荒凉。
十一月初,江南尚是寥廓清朗之时,西北却已是万木凋尽,寒风如刀。
车队在官道上前行,阿南虽然怕冷,却更不耐车中沉闷,时不时骑上马,在荒原上驰骋一会儿。
穿过苍茫碧蓝的湖边,飞雪落在狐裘上。她跑得太快,把车队拉下太多,正在路口等得不耐烦,正打算回马去找他们时,一抬头却看见朱聿恒骑着马,身后带着十几骑人,过来寻她了。
她策马向着他驰去,与他并辔而行,望着前方绵延无尽的山丘,感叹道:“阿琰,我从未见过这般辽阔景象,和海外、和江南、和中原,都太不一样了。”
“西北的风貌,自然与他处都不相同。”朱聿恒随祖父北伐时曾来过这里,他以手中马鞭直指前方,道,“等出了这大片胡杨林,穿过小片荒漠,便是敦煌了。敦煌依龙勒水而建,周围有鸣沙山、月牙泉,是绝好的地方。”
身后车队还未赶上,两人骑着马,慢慢沿着官道而行。
出了秃枝萧瑟的胡杨林,前方果然一片坦荡平原,枯木零零散散站在寒风中,野草荒丘一片寂寥。
“我看这敦煌往西百里开外,好像全是荒漠。你说,哪里会是青莲绽放之处呢?”阿南催趁□□马匹,沉吟道,“难道是月牙泉的水里,养着莲花?”
朱聿恒摇头,肯定道:“月牙泉是沙漠中一泓清泉汇涌而成,岸边倒是长着一些花草,但莲花难合此间气候,泉中并未种植。”
“也不知道这次的阵法,会隐藏在何处,如何布置……”阿南与他勒马望着面前大片荒原,他们都没说出口,但心中不约而同都浮起傅准提过那个暗示——
或许,只有竺星河的五行决,才能在这大片荒漠之中,找到那青莲绽放之处吧?
黄沙荒草平原彼端,敦煌遥遥在望。
朱聿恒与阿南一路西行,就在距离敦煌不远时,发现前方官道两侧扬起灰尘,似有行人奔马,混乱不已。
朱聿恒拿千里镜看了看,正在沉吟,阿南问了声“怎么了”,拿过他手中的千里镜一看,顿时冒火不已。
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民众,正被一群官兵驱赶着往前走。那群百姓个个面有菜色,冻饿得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可后面官兵如狼似虎,哪管他们走不走得动,见谁落后了一步,手中马鞭刀背便没头没脸落在他们身上。
阿南千里镜转了个角度,正看见队伍中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脚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后方一个士兵立即挥起马鞭,劈头盖脸抽下,打得他小脸上血痕绽裂。
阿南气炸了,把千里镜丢给朱聿恒,一催□□马,立即向着下方俯冲而去。
正在鞭挞灾民的士兵们听到哒哒急促马蹄声,抬头一看,尘烟之中一骑快马疾驰而来,直奔向那个正在抽打孩子的士兵。
那士兵们看着奔马,还未来得及反应,面前忽有个人影从道旁扑出,趁着他们在看阿南,抱住小孩退离了他们可及的距离,指着士兵们怒问:“你们这群混蛋,凭什么对个孩子下这么狠的手?”
阿南尚未到跟前,见孩子已经被人所救,不由诧异打量了一下这人。
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浓眉大眼,长相倒是端正,但衣衫蔽旧灰头土脸,看来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后生。
士兵见是个乡下少年,顿时冷笑一声,不由分说挥鞭也向他打去:“军爷奉命清理这些碍眼的灾民,哪来的野小子敢妨碍公务?滚一边去!”
那少年抱着孩子不放,身手灵活地闪身避开他的鞭子,脚步轻旋,甚至还转到了他的马后。
那士兵跟着他的身影反手一鞭子抽去,只听得一声痛呼,旁边一个士兵捂着脸狠狠踹了他一脚,怒骂出来:“老四你个王八蛋,你打我?”
持鞭士兵挨了他一脚,气急败坏:“妈的,我打的是那小子,鬼知道你干嘛站后头?”
“你也知道我站在你后头?你不长眼啊?”
两个士卒都是暴怒,抡拳一起去打少年,却见眼前一花,少年那尚未长壮实的身形跟泥鳅似的,往旁边一扭,只听得砰砰两声,又有两个士兵捂着脸哀叫出来。
原来这少年古怪刁钻,不知何时又将他们打来的双拳往后方引去,打中了其他两个士兵。
那两个士卒无端受害,顿时怒不可遏,许是素日有隙,反手就去打动手的士兵,乒乒乓乓扭打成一团,场面一片混乱。
而少年抽空脱出战队,放下孩子就跑。灾民中一个妇人早已泪流满面,赶紧扑出去将孩子紧紧搂住,抱着他不敢撒手。
阿南眼睛都亮了,她顺着少年的身影往看,眼见他快要跑上小道逃脱了,却见路边一匹马窜出,一蹄子撅向他的面门,马上人手持长刀,当头便向少年劈落。
少年身形一矮,立刻从他的马下钻进去,手脚一收就抱住了马肚子,在避开马蹄的同时,也让对方的刀硬生生劈向了马脖子。
刀到半途,收势不住,眼看便要割破马脖。马上人也算是机变极快,长刀脱手卸掉去势,侥幸只拉了一道口子,未曾将马砍伤。
□□马一声惨嘶,痛得蹦跳起来,马上人差点被甩出去。正当他紧揪住马鬃维持身形时,紧抱住马肚的少年在马下将身一荡,一脚狠狠踹向他的肚子。
马上人身形未稳,顿时被他踹得重重摔落于地。
少年一闪身便骑上了马鞍,抬脚狠踢马腹。吃痛的马儿顿时带着他往前急奔,转眼便冲入了一片杂树林,消失不见。
这一下兔起鹘落,少年短短片刻之间救孩子、乱阵脚、伤头领、劫马逃离,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让阿南看得心里大快。看着滚了一地呼痛的官兵们,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
在少年那里吃瘪的官兵们怒不可遏,那个马匹被劫的头领更是目眦欲裂,从地上爬起来瞪着她,暴怒喝问:“哪来的野丫头,敢在这里喧哗?”
阿南笑得更开心了:“怎么,你输得,我就笑不得?”
“呸!”头领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指着阿南怒道,“这女人古怪刁钻,我看必是青莲宗妖女,来人啊,把她拿下!”
“呵……”阿南冷笑一声,催促□□马往前踏上一步,左手虚按在右臂之上,只等着他们上前来,给每人脸上留个纪念。
身后朱聿恒已经率人赶到,见对方要攻击阿南,立即抬手示意。
身后众人立即弓箭上弦,齐齐对准正要扑上来的兵卒们。
朱聿恒一路身着便服,又只率韦杭之等十数人脱离了大部队,是以那群官兵并不知道他们身份。那头领在敦煌山高皇帝远,俨然是当地一霸,何曾有人在他头上动过土,当下咆哮着催促手下士兵:“上!都给老子上,杀光这群反贼……”
话音未落,他只觉喉口衣襟一紧,整个身体不听使唤,笔直地摔了出去。
是阿南的流光已出手,仓促之间他根本来不及回应,便扑向了沙地之中。
总算是纵横疆场的人,他手在地上一撑,双膝一顶,好歹避免了摔个狗吃屎,但那手脚撑地的姿势,赫然是屈膝趴在了那群灾民面前,结结实实地来了个跪拜大礼。
灾民们饥渴疲惫,见这凶神恶煞模样的大官跪在面前,尚在木然,只有朱聿恒身后传来噗嗤一声,打破了此时的沉寂。
发笑的人正是廖素亭,他一边憋笑,一边朝阿南竖起大拇指。
那头领咬牙切齿,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正要反扑之际,后方烟尘滚滚,诸葛嘉已经率众赶到。
“马允知,你好大的胆子!”
诸葛嘉当年率神机营随圣上北伐,那马将军是见过的,见他呵斥完自己后,立即便跃马于朱聿恒身旁,与韦杭之形成翊卫之势,顿时吓得变了脸色。
看这阵容架势,必定是圣上西巡的先遣队到了。而连京畿神机营的诸葛嘉都要回护的人,那身份自然不言自明……
他心惊胆战,赶紧示意士兵们收好武器列队肃立,上前来对他们行礼:“敦煌游击将军马允知见过列位大人!”
丝路迁移,边关变易,敦煌如今地位衰微,与关西七卫联系亦不紧密,只是个羁縻卫所,设了马允知这个游击将军,虽是一地长官,但跟诸葛嘉这样的京中大员自然是天上地下。
“诸位大人大驾光临,怎么不派人来知照一声,敦煌卫早盼着替各位接风洗尘……”说着,马允知又恭恭敬敬地朝朱聿恒赔笑,向诸葛嘉打听,“不知这位大人是?”
刚刚还凶神恶煞,如今一下子已经俯首帖耳,这变脸的功力让阿南叹为观止。
诸葛嘉根本不理会他的问话,只看向朱聿恒,等他示下。
朱聿恒看着那群灾民,问:“马将军?”
马将军见诸葛嘉都要看他脸色,再一想到这个年纪这个气派,全天下符合的人大概只有那一位了,头皮顿时一麻,说话也结巴了:“是、是,下官游……游击将军马允知。”
“为何纵马驱赶灾民?”
马允知忙道:“回禀大人,下官接到京中公告,陛下将于近日西巡,或会途径敦煌。下官考虑到这些灾民自外地流浪而来,身份难以查明,而且近期青莲宗又在各地兴风作浪,是以赶紧带人清理掉这些闲杂人等,以免惊扰陛下西幸,确保万无一失。”
他这一番话说得诚恳,朱聿恒却丝毫不为所动:“自黄河水灾后,朝廷虽大力赈灾,但多有灾民流散于各地。京中早已发布公告,各地需妥善安置灾民,尤其不可造成冻饿情形,更应派遣人手及时查清籍贯,护送归籍。”
说着,他抬手指向那群形容凄惨的灾民,问:“你们就是这样安置的?是没有接到旨令,还是把朝廷旨意抛在了脑后,将黎民百姓视为累赘,一意驱赶出己方之境,只求无过,以免累及自己前程?”
马允知慌忙辩解道:“下官只是……只是想将他们迁到城外,到时会命人安顿好的。”
朱聿恒厉声问:“如何安顿?你身为将军,亲自率人纵马驱赶,鞭笞殴打,强迫灾民们迁往这荒野中,要让他们活活冻饿而死,这就是你的安顿之法?”
马允知不敢再辩解,只能战战兢兢垂头道:“下官知错,是下官考虑不周,待回去后,定会好好筹划安置灾民之事,务必妥当,请大人放心!”
眼见朱聿恒亲自出马,阿南知道此间事情已定,便打马向他凑近,使了个眼色道:“我去旁边溜达一下,迟点咱们在敦煌驿碰头。”
朱聿恒哪会不知道她的用意,看向少年消失的杂树林,询问地望她一眼。
“那位小弟弟身手了得,而且我对他的路数很有兴趣。”她朝他一笑,丢下一句,打马就走,“走啦,等我回来后再跟你详细说!”
她说走就走,朱聿恒唯有无奈目送她身影飞驰而去。
身后廖素亭无奈而笑:“南姑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都快到敦煌了,她怎么又一个人跑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身后传来傅准轻咳的声音,轻笑道,“南姑娘生性不拘小节,又最爱少年郎,何况这少年身手如此出色,自然要赶去结交。”
薛澄光随行在他左右,闻言低低嘟囔道:“可不是么,当初她在拙巧阁当阶下囚,手脚都断了,可遇见阁中清俊的弟子时,还要多看两眼呢。”
廖素亭嘴角都抽抽了,明知千不该万不该,可他还是难以控制自己,偷偷打量了一下皇太孙殿下的脸色。
朱聿恒望着阿南背影,心下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阿南就受了胭脂胡同的姑娘们撺掇,撒欢跑来偷窥他。
可有什么办法呢,她本就是这样的阿南,在这世上随心所欲地生长,如一棵蓬勃的大树,不可能移栽到世俗的花盆中,受其拘禁。
“走。”他无奈地目送阿南追着那少年远去,拨转马头,打马便向敦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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