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自城墙上走下,来到他的身旁,俯身看向下方穿井。

    下面是一片无声无息的黑暗。

    他抬眼看向傅准,声音冷冽:“怎么回事?”

    “南姑娘一意孤行,不顾我的阻拦,要下去看看下方。”傅准神情淡然道,“她刚下去,好像还没什么动静,提督大人看,是否需要找几个人进去接应一下?”

    朱聿恒略一沉吟,回头看向身后众人:“墨先生。”

    后方一个中年男人应了一声,既然知道下方有问题,侍从们立即布好绳梯,准备下去。

    沙漠之中一阵喧闹,未免尘土飞扬。傅准抬手轻掸吉祥天羽毛上的薄灰,对着检查随身物品的墨先生微一颔首:“墨先生,我听着下方动静不大,而且南姑娘下去不过一瞬,若是有异,想必下方的机关非同小可,务必小心。”

    墨长泽是现任的墨家钜子,虽然自秦汉以来墨家已衰落,但千年传承一脉绵延自然非同小可。

    他身材高大长相粗豪,一身布衣满是风尘,性格却十分谨慎细致,向傅准问明了阿南的火折子所去方向之后,在地上比划预计好,才顺着绳梯攀爬下去。

    脚一触地,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朱聿恒也随之下来了。

    皇太孙殿下用的火折子,是阿南在路上替他做的,与她在楚家用过的那个是一套,光亮无比,照得井下亮如白昼。

    方才他站在城墙之上,眼看着阿南跳进去,可如今他们所处的井底,只有直上直下的丈许方圆,而且早已被砂石填埋了大半,甚至因为上方的隐约振动,沙子还在不断细细下泄,似要将这口枯井填满。

    墨长泽皱眉叩墙道:“若按照傅阁主的说法,南姑娘下来时这里还是有通道的,甚至还向着这边而去……这须臾之间无声无息便转了环境的,究竟是什么机关?”

    朱聿恒听着他叩击的声音,将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

    他的分辨能力极强,曾在水下石壁后准确听出一个破损的细微机括。

    可深而长的穿井将地下一切声响全部混杂在一起,连同流沙的声音一起轰击他的耳膜,无论他如何凝神倾听,终究一无所获。

    他只能对墨长泽道:“这沙漠土壁裂痕无数,怕是每一条的后面都有可能是藏着机关的所在。墨先生,你们墨家绝学‘玄如一’不是能将所有机关化繁为简,抽取轴心理念迅速击破吗?不知这些纷繁复杂的迹象,你是否有头绪?”

    “我试试吧。”墨长泽说着,从袖中抽出自己随身的一个物事,抬手按下机括。

    那是个黑色圆筒,随着他手指微张,倏忽间风声响起,四只黑铁守宫从中骤然飞出,深深扎入四壁,攀附于沙壁之上。

    朱聿恒知道这便是墨家的“兼爱”,他以火折照亮它们,只见巴掌大的黑沉沉铁守宫的五爪扎入土壁之中,纹丝不动。

    见他关注兼爱,墨长泽在他身后解释道:“这守宫看来是死物,但其实由三百六十五个细小零件组成,对于所接触之物极为敏感。南姑娘被困地下,我们既辨不清方向,不如让它们代替我们感受振动,去查看地下有何异动吧。”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示意上方将流沙遮挡住,维持下方井中的静寂。他手中火折的光定在守宫的身上,只见它们一动不动,哪有半分敏感的样子。

    目光紧盯在它们身上,他想着阿南如今被困于地下,不知情况如何,那握着火折的手虽然还稳定,可心下却已被涌起的恐慌感填满。

    没事的,阿南强悍无匹,每至绝处必能逢生,此次定然也不例外。

    虽然这样想,但看着伏于壁上一动不动的守宫,再看周围还在无声无息向下倾泻的流沙,他还是觉得这短短的时间难捱极了。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被火光照射的一只守宫,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朱聿恒立即举高手中火折,照向东南方向那一只。

    只见守宫的一只爪子在沉凝的土壁之上,微微地动了动,随即,体内精细的三百六十五个零件被这极小的动作带动,缓缓开始运转,在他们的注视下,这只黑沉沉的守宫,向着斜下方爬出了一步。

    墨长泽立即将其余三只铁守宫抓起,安放在东南这边的土壁之上。

    守宫的爪子紧紧附在壁上,探查土层之中任何人都无法察觉的微震异动,直至四只守宫都微不可查地挪动着,向同一方向缓缓地移动了分寸,墨长泽才以手指在土层上斜斜画了一个十字,道:“左为经,右为纬,上为深,下为广,守宫三寸,幅距千倍,所以机关阵所发动之处应为……”

    他说着,正曲指在算方位与距离,却见朱聿恒已将手中的火折迅速合上,足尖在土壁凹处一点,抓住绳梯便已翻身上了地,对着侍卫们喊了一声:“素亭,让楚先生过来。”

    廖素亭应声而出,赶紧跑到城墙之外去寻找楚元知。

    墨长泽从穿井中爬出时,却见皇太孙殿下已经疾步向东南方走去。看着他果断的身影,墨长泽心下迟疑,那么庞大复杂的计算,他以为殿下上去后是要召集几个术算高手确定方位的,结果他却是直接便向着前方走去了?

    这世上,真有人能具备如此可怕的算力,在一瞬间便凭借“兼爱”而准确定位到自己要搜索的地方?

    尚未等他回过神,楚元知已经在廖素亭的引领下,小步追上了朱聿恒。

    日头西斜,大漠沙丘被照得一半苍白一半阴黑,拖出长长的影子。

    朱聿恒背对着日光,以脚步度量距离。事情虽紧急,但他下脚依旧极稳,挺直的脊背,纹丝不差的步幅,在走到第一百七十六步之时停了下来,他抬手示意楚元知过来。

    “正下方八尺四寸,以我所站处为中心,方圆四尺二寸。”他以脚尖在黄沙之中画出大致范围。

    楚元知提过随身箱笼。他于雷火一道独步当世,虽然双手颤抖不已,耽搁了一点时间,但分量早已熟稔于心,控制得极为精准。

    引线布好,所有人退后,捂住耳朵。

    出乎众人意料,爆炸激起的沙尘并不大,声音更是沉闷。楚元知将炸药埋得很深,摧毁的是八尺以下的地下机关,而且下方应该有空洞之处,使得气浪被分散了力量,并未将所有砂砾喷扬至上方。

    待尘沙落定,硝烟尚且未散,廖素亭便已一个箭步率先冲出,走到被炸开的地方朝下方看去。

    朱聿恒找的位置准确,楚元知炸得深浅精准,黑洞洞的下方,被剥离了砂石土层,赫然显露出枯干的水道,下方显然是个废弃的暗渠。

    此时暗渠已经坍塌,露出几根折断的石柱与木料。在弥漫的烟尘之中,他看见一道人影正向这边冲来,身后是汹涌流泻的黄色巨浪——

    那黄色的巨浪,携带着滚滚的烟尘,如夭矫的巨龙,自穿井水道的彼端疾冲而来,张大狰狞的巨口,要吞噬前方那条奔跑的人影。

    他尚未看清那条即将被黄龙追上的人是谁,耳边风声一动,身旁的皇太孙殿下已经抄起了旁边侍卫的一杆□□,跃下了被炸开的缺口。

    他愕然叫了一声:“殿下!”

    而后方的众人没看到下方的情形,更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朱聿恒居然跃入了正在隐隐震动的下方,赶紧一拥而上,观察下方情形。

    黄色巨龙已经奔涌得更近,那并不是水流,而是滚滚沙流汇聚成,不知受了后方何种驱动,沙龙奔流的速度狂暴如风,而在它之前狂奔逃生,正是阿南。

    她奋力奔跑,让所有人掌心都攥了一把汗,因为他们一眼便可看出,即使她用上了拼命的速度,可后方的沙流已经追上了她,有好几次,她的脚踝已经被流沙堪堪吞没。

    而跃下干涸水道的朱聿恒,正尽力向着她奔去,仿佛没看到她身后那足以吞没一切的黄沙,不顾一切地扑向她。

    看见殿下这殉身不恤的决绝,韦杭之顿时肝胆欲裂。他随之跳下水道,拔足向他们狂奔而去,企图以自己的身躯为殿下挡住那滚滚沙流。

    枯水道并不长,仿佛只是刹那之间,沙流、阿南、朱聿恒,在同一点交汇。黄沙喷薄蔓延,即将淹没他们的那一刻,朱聿恒高举手中□□,奋力将它穿进了后方的黄沙之中。

    七尺二寸的钢枪,彻底淹没在黄沙之中,发出了尖锐而混乱的怪异声响,金铁交鸣,令所有人耳朵刺痛。

    而就在他手中钢枪脱手的那一瞬间,阿南双臂展开,紧紧抱住了面前朱聿恒,借着自己向外俯冲的力道,卸掉他往前疾奔的力量,带着他向前方狠狠扑去。

    后方紧追的沙流将钢枪彻底绞入,吞没得只剩一个枪尾,但也因此被卡死,砂砾倾泻而下,再也没有那种席卷的力道,散落在了水道中间。

    阿南的冲撞,使朱聿恒避免了前冲被沙流卷入,但也因为力道太过迅猛,两人失去了平衡,抱着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才撞在水道土壁上停了下来。

    水道断口处,所有看着他们在这惊心动魄的一瞬间逃生的众人,都感觉胸臆受了剧震,望着紧拥在一起的两人,久久无法发声。

    唯有傅准静静盯着他们,面容愈显苍白冰冷,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无意识地攥着吉祥天的尾羽,任由那些华美鲜艳在他的指缝间变得凌乱不堪。

    距离阿南与朱聿恒最近的韦杭之几步赶上前,声音因为惶急与震惊而变得嘶哑:“殿下,您……没伤到吧?”

    朱聿恒与阿南都是一头一脸的沙土,全身隐隐作痛,动作也格外迟钝,一时竟无法分开。

    许久,是阿南先喘过一口气,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问:“阿琰,你没事吧?”

    “没……”他声音嘶哑,终于回过神来,慢慢放开了紧抱着她的双臂,撑着土壁勉强坐起来。

    阿南抬抬手脚,发现自己还是囫囵个的,欣慰地笑了出来。可惜她此时脸上糊满黄土,笑起来十分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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