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于他身后的方碧眠低低地“呀”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些惊喜:“南姑娘?”

    司鹫早已冲出树荫,奔到阿南马前,一把抓住了辔头:“阿南阿南!你终于来了?是看到我们给你留的记号了吗?”

    阿南见他依旧与往日一般亲热,只觉眼睛一热,当即便要跳下马拉住他,好好诉一诉离别后的思念之情。

    只是,她抬起目光,与竺星河对望的刹那,心口忽然呼啸而过一阵冰凉长风。

    他早已不是那个,在十四年前的风雨中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上船舷的公子了。

    他如今是与青莲宗联袂颠覆天下的人。而为了向青莲宗示好,他可以毫不迟疑地对她的朋友下手——哪怕他明知道,绮霞曾为她付出过多少。

    十年执着苦练,四年生死相随,最终落得那一日渤海风浪之中,她一个人殿后,生也好,死也好,彻底斩断过往恩义。

    暗暗咬一咬牙,阿南终究没有跳下马,只勉强对司鹫笑了笑,说:“什么记号,我没看到啊,只是刚好路过而已。”

    司鹫疑惑的目光在她和朱聿恒身上转了转:“不管怎么样,你回来了就好。公子正喝茶呢,你下来,我给你弄一盏你最喜欢的金橙渴水!”

    他眼中满是热切期盼,而阿南却对他笑着摇了摇头,低低说道:“不了,我还有要事在身,等……我们都无牵无挂的时候,或许我再回去吧。”

    司鹫顿时大惊失色,眼看她直起身,就要随朱聿恒一同离去,吓得赶紧转头冲竺星河道:“公子,您看阿南发了什么疯,咱们好不容易在这儿重逢,她却说这种胡话!您……您赶紧把她劝回来啊!”

    不需他多说,竺星河的目光始终落在阿南身上。他与一无所知的司鹫不同,清楚知道阿南那一日决绝的去意。

    心头莫名涌起忧惧,他维持住平静神情,但向着阿南走去时,那飘逸出尘的身姿终究有些僵硬了。

    而阿南死死地扯住缰绳,制止自己那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他走到了她的马前,抬头仰望她,温声开了口:“阿南,你稍稍留一留步吧。上次渤海一别,大家都很想念你,如今都在期盼你归队,要好好与你喝一杯,感谢你呢。”

    人心真的是很奇怪啊……

    阿南勒马望着近在咫尺又似乎已远在天边的公子,一瞬恍惚。

    若是当初的她,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也会披荆斩棘向着公子而去,哪怕鲜血淋漓痛断肝肠也在所不惜。

    可,如今她心中那些长久的期待与潜伏的失望,在最后那根引线的诱发下,已经彻底爆炸开,铺天盖地淹没了过往那个心存幻想的司南。

    她这支奋不顾身的箭,想要回头,不愿眼睁睁射向黑暗沼泽了。

    在她身后静候的朱聿恒,终于贴近了她,低低出声问:“阿南?”

    他的声音似是将她从恍惚中拉了回来。阿南轻出一口气,脸上反而露出了笑意。

    她盛装靓饰,被日光照得艳丽无匹,连方碧眠那般清丽绝俗的美人儿,在她笑容面前都显得容颜黯淡。

    而她扬起唇角,坐在马上对竺星河轻快道:“多谢兄弟们盛情了。这些年来我与大伙儿守望互助,刀山火海共同进退,恩义自在心中,何须谢字出口?只是如今我还有要事在身,这杯酒就先寄下啦,改日得空,我一定回来好好陪大家喝个痛快!”

    竺星河没料到她居然能神情如此轻松地与自己告别,饶是他一贯泰山崩于前而如拂清风,此时也不由攥紧了双手。

    而阿南再不说什么,冲他一笑,又向司鹫一扬手,打马便要离去。

    竺星河心口一紧,“阿南”二字就要脱口而出之际,张口忽觉鼻间微香,闻到了阿南身上的香气。

    这香气让他神情陡僵,抿紧了双唇,将一切消弭在了沉默中。

    面前人影晃动,是司鹫急了,扑过去要拦阿南的马。

    荒漠之中,道上尘土飞扬,司鹫被迷了眼睛,只顾着跑上去,却不料阿南的马正在转身,一蹄子已经撅向了他的腰间。

    回头的阿南没察觉,尘土间的司鹫没看到,唯有坐在旁边马上的朱聿恒反应迅速,手中马鞭挥出,勾住司鹫的右臂,一拉一带,他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身体往旁边一偏,堪堪与马蹄相擦而过。

    司鹫跌在道旁的草丛中,狼狈不堪。

    右臂衣服被扯破,他察觉到是朱聿恒让自己摔跌的,来不及拍去身上的尘土草屑,便跳起身指着朱聿恒,冲阿南大吼:“阿南你看,他居然偷袭暗算我!你……你还不赶紧回来,跟这种小人混在一起干什么?”

    阿南解释道:“司鹫你别误会,阿琰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却故意让我跌跤出丑?你看我衣服都被他扯破了!”司鹫一拉自己的衣袖,见朱聿恒神情平淡,一气之下,愤恨地猱身而上,便要将这个抢走阿南的罪魁祸首从马上踹下来。

    朱聿恒看在阿南的面子上,也不与他计较,挥鞭缠住他的手腕,手腕劲道一发,将他再度摔在了道旁草丛中。

    司鹫爬起来,气愤挥手,手背迅疾擦过朱聿恒的马身,然后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连退数步。

    虽只是一瞬间的交错,但朱聿恒料想他必定对自己的马做了什么。

    他生下来便在朝堂与老油条打交道,司鹫这种心机在他眼里等同白纸一张,因此他神情无异,也不去查看马身,只对着阿南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阿南叹了一口气,抬手示意司鹫:“司鹫,把解药给我。”

    司鹫气怒交加:“阿南,你还维护他!你没看他刚刚怎么对我吗?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居然替一个外人谴责我!”

    阿南无奈,对朱聿恒道:“算啦,司鹫就是给马下了点麻药,此处离梁家不远了,我们到那边后,让人换匹马便是。”

    朱聿恒也不介意,两人拨转马匹,沿着官路便离开了。

    见她真的抛下他们走了,司鹫气急败坏,一指阿南与朱聿恒的背影,对竺星河急道:“公子,你快去把阿南拉回来啊,她最听您的话了!”

    竺星河伫立在道旁望着阿南,身躯绷得笔直,一言不发。

    司鹫催促道:“公子!”

    旁边的方碧眠取水冲洗了双手,说道:“司鹫,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与南姑娘多年情谊,何必为了一点小事而伤了和气呢?”

    “难道、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南跟别人走掉?”司鹫闻言,心下更加气恼,抬手一扯衣服,“你看,我衣服都被弄破了!这还是你担心西北入冬寒冷,挑了布匹帮大家缝制的呢!”

    “多大的事呀,我待会儿帮你重新缝好不就行了,保准谁也看不出来。这样吧,你把解药给我,我替你送过去,再劝劝南姑娘。”方碧眠说着,接过他的解药朝竺星河嫣然一笑,“放心吧,我也是姑娘家,和南姑娘总好说话些,尽量将她劝回来。”

    阿南与朱聿恒尚未走出多远,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和呼唤声,回头一看,方碧眠骑马追了上来。

    她笑意盈盈,说道:“南姑娘,我劝过司鹫了,他也知道错啦。他刚刚在尘土中没看到,殿下拉他一把是为了帮他避开马蹄。现在他知道误解殿下了,只是拉不下脸来道歉,因此我替他把药送过来。”

    阿南接过药,打开瓶口便闻见了一股极为怪异的气味,十分冲脑门。

    阿南熟知司鹫的东西,见味道不差,便拨马靠近朱聿恒的身边,臂环中小勾弹出,将马身上几根细细的针起了出来。

    那针一脱离马身,当即出现了几个极小的血洞,鲜血直飚。而这匹被动手脚后一直没什么反应的马,此时似是终于感觉到了疼痛,当即弹跳了起来。

    朱聿恒反应迅速,立即控制住了马匹,而阿南也下手极快,将药立即往马身上一倒,让它镇定下来。

    方碧眠见二人配合无间,笑靥如花地赞叹道:“南姑娘的身手真真令人叹服,难怪兄弟们都好生想念南姑娘,亟待你早日重归呢。”

    阿南一扬手将药瓶丢还给她:“拿回去还给司鹫吧,让他别太介意,阿南还是阿南,只是该走该留,我自己心中有杆秤。”

    方碧眠接住了药瓶,柔声道:“南姑娘,其实……其实自你走后,公子一直都很想念你。”

    阿南斜斜瞄了她一眼,笑道:“是么?那可真难得,有了你这朵解语花随身相伴,他还会想起我这个粗野丫头?”

    “南姑娘!”方碧眠嗔怪着,脸颊泛起淡淡红晕,“我虽一心仰慕敬爱公子,愿意为他付出性命报答恩情,但我蒲柳之姿,怎敢独占公子?公子他……心里有你。”

    阿南大感兴趣:“是么?他跟你说,他心里有我?”

    方碧眠见她笑容嘲讥,忙道:“公子当然不会这样说,只是我日常陪伴在他身边,常听他提起姑娘。就在前日,我们在路上尝到了香甜瓜果,公子还提起,若是你在的话,肯定喜欢那水润口感……”

    “不可能,这话只有司鹫才会说。”阿南语气淡淡的,向后方望了望,缓缓摇了摇头,“公子他,这辈子都不会的。”

    方碧眠见她一拉缰绳便要走,还想去拦她:“南姑娘……”

    只听得“嗖”的一声,几根寒芒自她的肩膀擦过。方碧眠只觉臂膊一痛,而对面的阿南一扬手,朝她冷冷一笑,原来她把刚刚从马身上起出的钢针,射了回来。

    “方姑娘,少来烦我了,我不待见你。”阿南弹了弹手中剩余的针,示意她止步,“毕竟,你去杀绮霞时的狠劲儿,我至今难忘呢。所以你现在这般温柔贤淑,我看到了只会膈应。”

    方碧眠的臂膊传来微热的麻痒,她低头一看,原来那附着麻药的钢针已经划破了她的衣袖和皮肤,手臂上正有血珠一串串沁出。

    阿南将手中的针丢在地上,冲朱聿恒一扬下巴,两人打马绝尘而去。

    方碧眠捂着伤处,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唇角微微一撇。

    随即,她拨马转身,眼泪大颗涌出,带着无限的委屈与痛苦,奔回竺星河的方向。

    前方山道旁,梁家小院的柿子树上挂满了艳红果子,探出院墙,似在迎接他们。

    阿南憋着气一路行来,此时终于放慢了马步,仰头闻着树上果香,慢慢平缓呼吸。

    朱聿恒勒马静静望着她,不言亦不语。

    阿南握着柿子闻了片刻,转头问他:“看得出来吗?”

    “不太看得出来。”朱聿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那就好。”阿南仰头闭上眼,任由日光透过叶片投在她的面容上,将她眼前的黑暗渲染成金灿灿的颜色,照亮她不愿敞开的所有角角落落。

    “这人世这么好,我想活一百岁,到现在才五分之一呢。我要开开心心的,不能把这五分之一的痛苦,带到将来的五分之四。”

    朱聿恒静静凝望着她,等待她转身睁开眼,看到身后的自己。

    而她在冬日温柔的日光下转过头,真的看向了他。

    眼中湿润的潮气很快消失,她深深呼吸着,朝他露出勉强却切切实实的笑意:“走吧,还有正事要做呢,先去蹭一顿饭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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