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抿唇抬手,一把拂开面前铜片上的灰尘,下方依旧是光洁无一物的亮铜。
铜片下方石柱上,“羌笛何须怨杨柳”的字样依旧存在。
她将自己的掌印狠狠按在上面,留下清晰的纹路:“走,再来一次。”
傅准拉住她的衣袖,艰难道:“南姑娘,扶我一把……”
阿南想一把甩开他,可侧头看见他气息急促嘴唇青紫的模样,不由问:“你怎么了?”
“玄霜……我真的该服用玄霜了……”他恍惚道,“我眼前全是重影,踏不出脚步……”
见他确是神志不清的模样,阿南只能默然咬牙,将他拉住。
这一路两人都很沉默,阿南走得很快,傅准走得磕磕绊绊,偶尔他虚弱说一声:“南姑娘,等等我”,阿南会放缓一下脚步,但始终未曾看他,只一直盯着前方的路。
死寂的地下洞穴中,随着他们的脚步声,壁上会偶尔落下些微黄土。手中的松明子已经光芒黯淡,洞壁之上绝无任何岔道洞口。
前方洞壁渐渐收窄,那熟悉的感觉让阿南心下油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她急步走向前,在洞口处火把向下一照,眼前又出现了熟悉的洞穴,铜片静静托着被拂开过的尘土。
阿南再度跃下通道,低头看向那张铜片。上面被她拂开的地方,清晰地留着她的掌纹。
这世上笔迹、涂画什么都可以仿冒,但掌纹,每个人都不一样,是绝不可能仿印的。
傅准精疲力竭,手脚并用爬下来,虚浮地问她:“南姑娘,你准备怎么办?”
“你看起来快死了。”阿南举起松明子,看着他发青的脸色,说,“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再去探一次路,看看这究竟是个循环,还是个有人造了一模一样的洞室。”
“南姑娘,你别抛下我……”傅准意识模糊,精神似有些错乱,抬手想要抓住她。
阿南避开他的手,毫不留情道:“若这真的是个循环,那么廖素亭他们也一定在其中兜圈。你留下来等着。他们要是回来了,你负责接应。”
傅准艰难喘息着,知道她不会带上自己了,只能靠在洞壁上,目光无神地望着她远去。
阿南深呼吸了两次,再次向着前方地道走去。
松明子快燃烧完了,将火光剥得只剩指甲盖大的一豆持续燃着。照着孤身一人,洞壁显得更为逼仄可怖。
她取出臂环中的小刀,在地道中贴着墙壁慢慢走,以免自己在昏暗中错过了难以察觉的岔道。
刀尖轻划洞壁,些微黄土簌簌落下。
狭窄黑暗的地道,随时可能熄灭的火光,静得连刀尖的声音都在隐约回响。
耳内满是突突跳动的声响,就像落入大海最深处一般——周身太过安静了,以至于耳朵放大了身体内血脉的流动声音,响在她耳畔。
在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昏暗中,她的刀尖忽然轻微地一顿,被洞壁卡了一下。
阿南的手下意识地轻抬,刀尖便脱出了那一处障碍,又随着她继续往前。
阿南的脚步顿了一顿,退回两三步,将刀子贴在壁上,轻微推向前。
在相同的地方,刀尖再次卡住。
阿南俯下头,将火把略微拨亮些,查看洞壁的异常。
一条在昏暗中极难察觉的缝隙,隐藏在洞壁之上,向着上下延伸。
阿南定了定神,抬手将刀子插入那条缝隙中,往上下划动。
那条缝隙贯穿了整个洞窟,笔直一如墨斗所弹,将地道整齐地划分为两部分。只是因为洞窟内部本就凹凸不平,又布满尘土,所以极难察觉此处有条接缝。
阿南心底油然升起谜团破解的亮光。
她疾走几步,拐过前面那个弯,刀子迅速在壁上划过,两步之内便寻到了另一条笔直横切过洞窟的缝隙,确定了她的想法。
唉,说来说去都是因为阿琰不在,不然的话,以他棋九步的能力,肯定早就发现了道路的变化。
心下既定,阿南的脸上也露出了轻快的模样。她加快脚步,继续持着刀子贴着洞壁往前,直至前方洞口变窄,她才收好刀子,故意放沉了脚步,从洞口中钻出。
果不其然,傅准正委顿地靠着洞壁而坐,见阿南神情沉重地举着快熄灭的火把从黑暗中出来,他张了张口,但尚未发声,急促的呼吸便淹没了他的话语。
阿南跳下洞口,走到他的身边。他面色微青,双唇颤抖不已,那双一向阴鸷的眼睛也变得湿润恍惚,看向她时已经无法聚焦。
阿南迟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发现他额头滚烫。
“看来我们真的要困在这儿了。”阿南在他身旁坐下,盯着黯淡火光,声音略有波动,“松明子的油脂已经烧尽了,等到火光一灭,黑暗中更是摸不出去,必死无疑。”
“反正,没有玄霜续命……我也会死。”傅准转过头凝视着火光下她依稀的剪影,昏沉恍惚的面容上忽然绽开笑意,一向阴阳怪气的语气竟带上了些温柔,“可,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毕竟整个世上除了南姑娘,还有谁配与我死在一处呢?”
“要死你自己死,我还有大把美好时光。”阿南冷哼一声,懒得消耗自己不多的精力来搭理他。
而他喘息甚重,话语中带着些异样的兴致:“不管如何,以后咱们成了鬼,就在这里彼此相伴了。”
阿南问:“反正你活不长了,不如跟我说说,照影鬼域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傅准眯起眼打量着她,语气恍荡:“都到这绝境了,你……还惦念这个?”
“以前葛稚雅对我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现在陷入绝境,才懂了……未曾知晓谜团便撒手,我不甘心。”阿南叹了口气道,“更何况,你祖母的阵法不是都会留下可破解的阵眼吗?或许我们在这里是等死,到了那边反倒有一线生机呢?”
傅准沉默盯着她许久,直到火把的光在他脸上一跳,他迷蒙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清明:“南姑娘,你知道吗……没有玄霜,我真的会死……阁内的叛徒,他们杀了我爹娘,把我沉了海,我在海里窒息了很久,虽然活下来了,可是我从此以后……不吃玄霜我会全身抽搐,会昏迷僵硬,会死……”
阿南没料到他竟会在此时对自己示弱,不由问:“是癫痫吗?”
他没有回答,只紧紧揪着她的衣袖,哀求地望着她。
若真是这样,他万一发作,没有了药物,可能真的会死。阿南默然抿唇,避开他的目光,说:“那我帮你找找吧。”
她手中的火把照着地上,看了一圈后一无所获,又无奈回头看他:“没有,你不会丢在路上了吧?”
他死死盯着她,许久,他呼吸与瞳孔一起收缩,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声音也越发模糊:“南姑娘……你听到了吗?”
阿南照着四周,在一片死寂中迟疑地问:“什么?”
“我娘的声音,她教我唱的童谣……我娘说,它叫青莲盛放曲……”
“青莲盛放曲?”阿南心口一动,不由俯身贴近他。
“十二莲叶取第九,九品莲叶取第六,十品莲叶取第八,十二莲叶复取九,九品莲叶取第六……”
他含糊低吟着,阿南等待着后面的话,他的声音却已渐渐弱了下去,身体抽搐着陷入了昏迷。
阿南急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喂……念完再睡!”
他脸颊滚烫,身体微微抽搐,显然没死,但阿南探着他那急促灼热的鼻息,觉得他离死也不远了。
她抬头看向壁上排列的洞窟,数了一下,发现刚刚有青莲机关的,果然是十二洞窟中左数第九个。
她起身以臂环小刀在土壁上刻下了“司南入洞探路”六字,以备廖素亭他们万一重返时可以知道下落。
收回小刀,她低头看看昏迷的傅准,见他身上肌肉无意识地颤抖抽搐,看来濒临死亡,迟疑了一下,还是带上了他。
艰难地将他搡上了高处洞窟,阿南半扛半扶着他重新回到那朵乌沉沉的青莲前,看到洞壁左右正是九个岔洞,她便左数了第六个,带他走了进去。
傅准身躯清瘦,可毕竟是个男人,阿南左手持火把,右手抓住他左胳膊,勉强以肩膀扛住他,拖着他前行。
洞内复杂无比,一条条交错蔓延的洞窟,如同一张连通的大网。到了第三重岔道口,果然是十个洞窟,她选了第八个进去。
等走到第四重岔洞口,阿南正要带着傅准进入第九个洞口时,迷迷糊糊伏在她身上的他却开了口,声如呓语:“走第八。”
阿南错愕地瞥了他一眼,回过神来,怒问:“要是不带上你,我就得按照错误的走下去,死在里面了?”
傅准没回答,只望着她灼亮的双眼,低低问:“那你为什么……要带上我?”
阿南毫不迟疑:“出事了把你当垫背!”
他亦不带半分犹豫:“别说垫背,就算为你死了……我也是心甘如饴。”
阿南气愤中哪会搭理他的胡言乱语,喘过几口气休息一下,继续向前。
地道蜿蜒曲折,他们高高低低走着,傅准模模糊糊指点着,两人逐渐走向了洞窟深处。
火把即将燃烧殆尽,只勉强维持着一点光亮。
趴在她身上的傅准借着黯淡火光,侧头望着她。在山洞中奔波来去,她早已疲惫不堪,额头沁着细汗,脚步略带踉跄。
唯有那双比常人都要深黑的眼睛中,火光烁烁跳动,显得更为灼亮。
他靠在她的肩上,耳语般低微地问:“阿南,还记得我们相遇时的情形吗……”
阿南斜他一眼,没搭理他。
他口气温柔恍惚,仿若午夜梦回,尚未清醒:“那时候,你受了重伤,也是这般绝望的境地……可我真喜欢你这般模样,每次我闭上眼都似在面前,困兽犹斗,永不言败……万死不悔。”
阿南抬起手肘狠狠撞他:“你再给我提个死字试试!”
被她撞得艰难咳嗽,傅准又艰难笑了出来:“你说……要是我们一直这样,你扶着我,我靠着你,在这黑暗中慢慢走下去……就算永远走不到终点,是不是也不错?”
“闭嘴!”阿南唾弃道,“你才走不到终点!”
他笑着闭嘴,靠在她的身上,任由她带自己趔趄地走。
面前的路忽然亮了起来。阿南诧异抬眼,火把微弱光芒下,眼前已不再是黑洞洞的洞窟,而是云母丛生的洞窟。
云母莹润晶亮,五彩生晕,在火光下反射出团团簇簇的灿烂光彩。
走了这么久,阿南本已力竭,但此刻不知哪来的力气,带着傅准便加快了脚步。
面前是个高大洞窟,洞壁上缀满了方片状的七彩云母,在火光下发着迷眼炫光。
洞窟后方是一扇青石对开大门,对照朱聿恒理出的地图,应当可以连通魔鬼城。只可惜那边通道已被乱石堵塞,无法进入。
而在洞窟正前方,壁上出现了两条黑洞洞的岔道,正如一对骷髅的黑眼,在凝视他们。
岔道正中的云母壁上,浅浅刻着一行字——
今日方知我是我。
字迹刻得很浅,又散乱潦草,写到最后一笔时,似乎因为力竭,长长的一笔从云母上拖下去,像一缕叹息坠入无声无息的黑暗。
虽然凌乱,但阿南还是可以看出,这是傅灵焰的笔迹。
“今日方知我是我……”阿南低低念着这一句,看着那绝望的笔迹,只觉得其中有说不出的悲凉之意。
一口气憋到这里,傅准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他倚靠着云母洞壁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低声道:“好了,这就是你要寻找的照影阵……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
阿南没搭理他,抬手抚摸着傅灵焰刻下的字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傅准委顿于地,断断续续解释道:“这是鲁智深当年于六和塔写下的偈语。他一世英雄,轰轰烈烈……直到临死那一刻,听到钱塘潮信来……才终究通明顿悟,坐化而去……”
肺部似在灼烧,他喘息着,给她念了那首偈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阿南听着,抬眼看着绚烂云母中的那行字,喃喃问:“可傅灵焰一生纵横天下,快意无敌,哪有金绳玉锁捆着她啊?”
傅准语带嘲讽:“那你以为,她为何要……大彻大悟,与龙凤帝决裂,出走海外?”
阿南张口正想反驳,脑中却忽然闪过一道亮光,想起了傅灵焰那封诀别信。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无敌于世的傅灵焰,为了韩凌儿而成为姬贵妃、成为关先生,可她自己呢?
她又是如何寻到自己,决绝斩断一切,远赴海外的?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傅准捂着心口,气若游丝的声音在这洞中隐隐回荡,如同魔咒:“其实也很简单……要打动这世上的男人,往往需要的是富贵名利,可如果面对的是女人……”
阿南没说话,只觉心下一阵微寒,盯着那行字抿紧了双唇。
“喔……我差点忘了,南姑娘也是过来人,见识过驯鹰手段的……”傅准那嘲讥的笑太过用力,引得喘息更急,“金绳玉锁,为情所困……我祖母浴血刀丛,为心上人打下韩宋大好江山,而南姑娘也不遑多让,无论是战四海还是破阵法,比诸葛嘉的鹰可好用多了……”
“闭嘴!”阿南被戳中伤疤,声音冰冷。
傅准没有闭嘴,晕眩让他靠在洞壁上,急促地用力呼吸着,却还艰难挤出恶狠狠的话:“哦,说不定不懂……毕竟刚撞了南墙,现在又要撞北墙呢……”
阿南不愿再与他说下去,霍然起身,去探索云母壁上的机关。
可,许是地下太过幽闭,她脑中一片混乱轰鸣,来来回回的只有“驯鹰”二字在回荡。
让傅灵焰付出了一生的韩凌儿……
让她苦练十年终得相随的公子……
让她出生入死甘愿相伴的阿琰……
明知她杀人不眨眼,第一次见面便差点死于她手下,他却愿赌服输,顶着宋言纪的名,一直跟随她……
她救走公子后,本应对她恨之入骨的他,却很快便与她再度合作,直接抹平了她犯下的大罪……
他身为皇太孙,却对她一个女海匪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
在梦里,她与傅灵焰合二为一,一模一样的坠落……
太过烦乱嘈杂的往昔,一幕幕在脑中闪现,让她心口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慌乱,难以自抑地抬起臂环,狠狠砸在云母之上。
飞迸的细碎晶亮直喷她的面颊,她狠狠侧脸避开,看到了傅准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猛然觉得心口腾起怒火。
中计了,这是傅准别有用心的挑拨,用心险恶的离间!
那是阿琰啊……是拙巧阁天平阵中,用自己身体承托起她身躯的阿琰;是水道机关中,生死瞬息间奋不顾身向她奔来的阿琰;是青莲宗围攻时,孤身匹马来迎接她的阿琰……
这世上,哪有人会为了驯鹰,这般不惜生死,赌命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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