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殷予怀转过身来,只能看见一抹水红色的婀娜背影,正缓缓踏上通向酒楼二层的木梯。

    白色的帷幔盖住了脸,他看不清她的模样。

    但是,殷予怀愣愣看着那道身影,手不自觉地僵住,进而这股僵硬,蔓延到全身。

    梁鹂?

    可是

    殷予怀甚至在心中都不敢再说出那句话。

    如若霜萋萋只是让他觉得有七八分相似,那面前的梁鹂便是十分。

    她真的是梁鹂吗?

    殷予怀不知道自己怀揣着什么希望,他曾经拥抱过霜鹂焦黑的尸骨,亲吻过霜鹂冰冷的坟墓。他心中万般明白,他的鹂鹂,早已死在了那一场大火之中。

    但是,他的心,还是动摇了。

    他不可能认不出同他在废院朝夕相伴的鹂鹂,为何只是清浅的一声,都会让他如此无措。

    殷予怀轻愣愣看着,直到那一抹水红色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

    殷予怀转身,对着小二道:“二楼还有包房吗?”

    他面色沉郁,眼眸虽然还是淡淡的一片,但是急促的语气却出卖了他。

    一旁的杨三小声解释道:“公子,我昨日来订座时,便已经没有了——”

    小二也忙抱歉:“公子,公子,不是小的不给公子,是实在——”

    还没说完,殷予怀直接从杨三腰间解下荷包,手一抓,白|花|花的一片都放在了小二手中。

    小二呆愣住,嘴还是下意识说道:“公子,没——”

    不等小二说完“没有”,殷予怀直接将鼓鼓囊囊的荷包直接放在小二手中。

    小二咽了咽口水:“公子请随小的来。”

    殷予怀眼眸没有停留一瞬,看着刚刚那道身影进去的包房,指了指隔壁的一间。

    小二点头,轻声道:“那是幽王府的大小姐,平日脾气啊,不太好。也不瞒公子,包房这些天都是被这位梁小姐给包下了。虽然梁小姐平日脾气不好,但是出手也阔绰。若不是公子今日实在给的多,小的也不敢和掌柜做这个主。若是要隔壁那间房,公子还是注意些。看着公子不像寻常人物,但是这可是在幽州,还是莫惹了这梁小姐。”

    殷予怀向着杨三看了一眼,杨三眼眸一顿:“我家公子初来乍到,倒也不认识什么幽王府中的大小姐,小二哥,这位梁小姐,向来脾气不好吗?”

    小二忙点头:“唉,说来也奇怪,其实梁小姐小时候脾气挺好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了模样。倒也不是见人便生气,就是喜怒无常,听说啊,在幽王府中,最难伺候的主子便是这位小姐了。除了身旁的那两个丫鬟,平日里,都没有人愿意近身伺候。日日出门,也从不以真颜示人,总是带着长及腰的帷幔,听说是以前被山贼掳去啊,不小心毁了容。”

    说着小二放轻了声音:“这可是辛密,公子今日给的多,小的便一股脑全说了。不过,梁小姐脾气怪归怪,出手还是很阔绰的,前些日子来我们楼中时,给的赏钱也不少。平日里我们这些小人,也招惹不了这位小姐,这些也都是听别人说的,在幽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上了木梯,小二一拍脑,挤了挤眼,含着些笑说:“其实啊,小的最近还听了一件这个梁小姐的事情,是那些地方传出来的。虽是捕风捉影,但小二觉得也有几分可信。听说啊,这位梁小姐,最近爱去那些地方——”

    杨山没听懂:“什么地方?”

    殷予怀也淡淡地看向了小二。

    小二挤眉弄眼,最后谨慎地看了看那道门,掩住嘴说道:“即使酒楼后面那一条巷子,那儿都是些烟花女子,不过梁小姐去那地方,自然找的”

    殷予怀淡了眸,轻轻地望向了那扇紧闭的门。

    面前的小二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殷予怀却觉得聒噪极了。

    待到路过那扇门,小二忙闭上了嘴,快步从包间门前而过,随后动作极轻地推开了房间的门,小声道:“公子请进。”

    殷予怀点头道谢,同杨三一起进去,小二在外面轻声掩上了门。

    包间之间的隔音并不好,即使只是坐在桌边,也能听见隔壁轻轻的笑声。

    好像

    殷予怀有些愣住,手瞬间弯起,又缓缓松开。

    他直直望着两个房间相隔的那道墙,仿佛能够看见隔壁包间中的场景,看见那个正含笑品茶的少女。

    世间,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人吗?

    殷予怀眼眸中闪过一丝迷茫。

    那场大火恍若在昨天,但是鹂鹂离开他,若是算算日子,已经半年有余了。

    此时心中涌起的熟悉感和相似感让殷予怀开始怀疑自己。

    为什么他会将旁人的声音不自觉地和鹂鹂的声音联系起来,已经半年了,他真的还记得鹂鹂的声音吗?

    可是,真的好像。

    就好像,真的鹂鹂,就与他隔着一堵墙。

    真的,会有人如此相似吗?

    会不会,只是他的错觉。

    那些曾经无数次坠下的希望,在这一刻悄然升起,却又在下一刻,被殷予怀无情地打落。

    他颤抖着眸,那一片淡然消失得干净。

    不,不可能是鹂鹂。

    殷予怀心中否认着,强迫自己坐在木凳上。

    那道笑声萦绕在他耳边,若有若无,殷予怀眸中出现了一丝怔然。

    他握住茶杯的手开始颤抖,随后缓缓平静下来时,眼眸闭紧。

    不会是鹂鹂。

    他不能因为有一点相似,就不断地幻想鹂鹂还在这世间。

    若是鹂鹂知道他将别人认成了她,一定,一定会生气的。

    殷予怀表面上平静了下来,但是那颗止不住的心,在他快腐朽破败的身体之中,不停跃动。

    摇摇欲坠,顷刻崩裂。

    殷予怀用了许久,才真正平静下来。

    他突然想回去看看那棵树,他突然不想再呆在幽州了。

    他想带着那颗树,回到汴京。

    如今不过是自欺欺人,鹂鹂一个人被埋在那深宫之中,她一定一定很害怕。

    幽州他已经替鹂鹂来过了,便够了。

    他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狼狈,手指尖颤抖着淌下一颗汗珠。

    那些表面的平静,逐渐变得狰狞,狠狠地笼在殷予怀的唇瓣,鼻腔,十指。

    即使身子在颤抖,手冰凉得恍若冬日的雪,殷予怀也已经感觉不到痛苦的痕迹。

    他是痛苦本身。

    杨三沉默着,怕殷予怀又突然昏过去。这段时间已经发生了太多次,他得时刻注意着,如若晕倒时摔到了身子,怕是

    隔壁传来的声音,没有再扰乱殷予怀的思维。

    他从平静到狼狈再到平静,当发丝贴着如霜的脸庞时,微风从窗边吹入拂起衣袖。

    殷予怀立于窗前,看着来往的人和小贩。

    幽州真的很繁华热闹,是不同于汴京的那种。

    但是再好又如何呢?

    冬日的风卷着霜寒,殷予怀轻轻咳嗽起来。

    他转身欲关上窗,突然看见微风吹起了那道水红色身影的帷幔,露出了那张令人熟悉的脸。

    一模一样。

    只一瞬,帷幔便又遮住了梁鹂的脸,但即便只有一瞬,也什么都够了。

    来不及反应,殷予怀便奔下楼,喘着气出了酒楼时,那道水红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杨三也追了下来,急着问:“公子,怎么了?”

    殷予怀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他的思绪停止在看见那张脸的那一瞬。

    不,世间不可能又如此相似的人。

    那张脸就是鹂鹂。

    鹂鹂没有死。

    殷予怀眼眸颤抖着,急迫地寻找着。

    白色的帷幔,水红的衣裙,梁鹂,不,不是梁鹂,是他的鹂鹂。

    殷予怀转身,向着前方奔去,按住一道水红色身影,将其转身时,却发现不是。

    “抱歉——”

    他松开手,转身,满处寻找。

    不是,不是,还是不是——

    殷予怀眼眸有些怔,喧闹的人群将他淹没。

    但是,没有,找不到。

    只是他的错觉吗?不可能。

    殷予怀摇头,四周都寻不到的那一刻,他浑身都混乱了起来。

    突然,一只手隔着衣物轻轻的放在他的肩膀之上。

    小心翼翼,又带着些许好奇。

    梁鹂弯着眸,眨眨眼,轻声询问道:“请问,你是殷予怀吗?”

    她此时已经摘下了帷幔,露出恍若夏花的脸庞,轻笑着望着背对着她的殷予怀。

    殷予怀心在这一刻恍若静止,缓缓转身时,看见了梁鹂那张和霜鹂一模一样的脸。

    他欣喜万分,眼眸含泪,下意识唤道:“鹂鹂”

    可是在下一秒,在看清梁鹂整个人的下一瞬,殷予怀面上失而复得的欢喜缓缓褪去,不能接受般地退后一步,颤声道:“不会的怎么会”

    梁鹂无辜地望着殷予怀,就看见殷予怀一步步向后退,整个人低着头:“不,你不是,你不是鹂鹂不是,不是”

    梁鹂还来不及说话,突然听见一声抽泣声。

    “为什么你不是呢?”

    殷予怀眼眸混乱,那些用半年养出来的平静,在认出梁鹂不是霜鹂的这一刻,碎得干净。

    相似,太相似了。

    但是殷予怀知道,这不是他的鹂鹂。

    殷予怀看着梁鹂,一步步向后退,他不想再看见梁鹂,但是逼迫着自己看着她。

    璀璨若骄阳,明媚如夏花。

    他要提醒自己,自己究竟犯下了如何的滔天大罪。

    又失去了何等美丽的一切。

    如若霜萋萋与鹂鹂只是七分相似,那梁鹂与鹂鹂,说是十分也不为过。

    可是,不是

    这不是他的鹂鹂。

    见着殷予怀一步步后退,霜鹂上前一大步,轻声道:“殷予怀,我是梁鹂,从前我们见过,你还认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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