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日午,雨也没有停下来。
梁鹂抬眸,望着窗外那颗桃树,有些晃了神。
直到殷予怀出现在她窗前时,梁鹂眼眸中的事物才清晰起来。
殷予怀看着比昨日清瘦了些,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梁鹂起身,打开门:“公子请进。”
殷予怀放下手中的油纸伞,立到了门旁。
他没有入屋子,只是在屋檐下,望着门内的梁鹂。殷予怀一言不发,但是梁鹂好像一瞬间就懂了:“只是歇息了一晚的斋房,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殷予怀轻摇摇头:“不了,只是这雨一直下,今日应当是下不了山了,在下心中实在歉意,过来向小姐道个歉。昨日小姐已经提醒了在下,是在下执意上山,若非如此,小姐不必同在下一起被困在这山上。”
梁鹂被逗笑:“如何能够把事情说的这么严重,只是因为雨下得大了些,山路不好走,若是此生都不能下山了,公子再过来致歉,也不迟。”
说着,梁鹂眼眸微微弯起:“不过,公子又开始唤我小姐了。”
殷予怀看着梁鹂眸中的笑意,也轻轻勾起了唇。
从前他身上那些散不去的沉沉死气,这两日倒是消散了不少。虽然身子清瘦了些,脸苍白了些,但是精神看着倒是好了些,终于不再满是病气了。
梁鹂伸出了手:“作为唤错称呼的致歉,公子请吧。”
殷予怀不好再拒绝,屋檐下的一会,他身上一路风雨而来的寒气也散了干净,他没再犹豫,轻轻点头。
到了屋子内,殷予怀才发觉青鸾不在。
梁鹂见他向里面望了一眼,笑着道:“晨时,青鸾伺候完我用膳后,去了寺庙中的厨房,说要看看寺庙的斋饭是如何做的,日后好在府中做给我吃。”
殷予怀耐心听着,待到梁鹂说完,望向了窗外那颗桃树。
梁鹂顺着殷予怀的眼眸望去:“那是桃树,桃灵寺的桃树,是整个幽州最出名的。不仅长得好,而且传说,可以带来好运,让人心想事成。桃灵寺的桃树,日日沐浴着佛寺的光辉,虽不如城中传言地那般玄乎,但是驱邪祈福,应当还是有一些的。
说着梁鹂的声音轻了下来:“那日我寻人换去公子院中的,也是这桃灵寺的桃树”
殷予怀望着梁鹂,眸色复杂了一瞬。
随后像是解释,又像是陈述:“那树,之前在一场大火之中活了下来。在下将那树从汴京带到幽州,便是想看看,那树能不能活过这个寒冬。”说着,殷予怀顿了一下,唇边扬起一些笑:“不过,也不怪你,那日你走后,杨三同在下说了,在下知晓,你也是一片好意。”
梁鹂轻轻地眨了眨眼:“抱歉,我,我没想到——”
殷予怀摇了摇头,两人再望向窗外时,发现雨已经停了。
梁鹂步到窗边,将手伸出去,许久,只有檐上的雨滴落在指尖,她欢喜转过头:“雨停了!”
殷予怀起身:“正好,去寻方丈?”
“那烦请公子稍稍等待一番。”梁鹂有些不好意思:“平日里都是青鸾帮我盘发,如今青鸾不在,我自己收拾,会需要久一些。”
殷予怀袖间的手动了动,随后轻声道:“不急。”说着转过身,走到窗边,看着那颗长势正好的桃树。
其间不住有钗环的叮咚声,殷予怀眸中含着一抹轻而淡的笑,不过只是一瞬,那抹清淡的笑意就融在化不开的哀伤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才传来一声轻轻的:“好了。”
殷予怀转过神,眼眸怔了一瞬。
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如今,他已经不会因为梁鹂和鹂鹂一模一样的容颜而怎么了。
“怎么了?”梁鹂有些不好意思地温柔,眼眸中有些羞,脸有些红。
殷予怀轻轻摇头,上前,伸手将一支步摇扶正。
梁鹂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殷予怀上前,拿起了他放在门檐处的伞。
即使外面已经没有下雨了,殷予怀还是为梁鹂撑起了伞。
伞向着梁鹂倾斜,两人倒是勉强算同在一纸伞下。
梁鹂看着头上的伞,心中怔了一瞬:“去寻方丈?”
殷予怀点头:“是。”
这边是去寻方丈的路上,他们全部的交流了。
路过一颗又一颗的桃树时,时不时会因为风洒下来些雨滴,但因为殷予怀为梁鹂撑着伞,那些雨滴最后都只能悻悻归于尘土。
直到到了地方,他们说清了来意时。
一个小僧才歉意地拨了拨佛珠:“阿弥陀佛,施主,今日方丈已经吩咐过,暂不见客了。两位施主明日再来,可好?”
两个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向僧人回礼:“麻烦师父了。”
待到转身,两个人都轻笑了起来。
殷予怀无奈:“这几日,麻烦梁小姐了。”
刚巧前面一段路比较难走,梁鹂轻声一哼,拽住了殷予怀衣袖,嘀咕道:“你又唤我梁小姐。”
“是在下的错。”殷予怀一边说着,一边搀扶住梁鹂。
两个人谁都没有察觉其中的亲密,只是像是平常事情一般做着。
待过了那段崎岖的路,殷予怀的手自觉地放下,梁鹂也松开了他的衣袖。
看着殷予怀要向着斋房的放下而去,梁鹂眼眸深了深,又是拉住了殷予怀的衣袖。
“嗯?”殷予怀转身,看着梁鹂。
梁鹂轻叹一声:“今日既然已经出来了,虽然没见到方丈,但是去看看别的地方,也是好的。”
殷予怀眼眸中有了一丝笑意。
这是嫌弃斋房无趣了?
梁鹂都说出来了,殷予怀自然是应下:“可有想去的地方。”
梁鹂眨了眨眼:“公子想去看看,现在公子院中的那颗桃树,原来是在何处吗?那棵树是青鸾寻到的,是幽州最好的一颗桃树。”说梁鹂弯起眸,透着一股莫名自豪的劲:“虽然我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是我知道是在那里。”
说着梁鹂指向远处的山峦:“看,就在那,那儿有一大片桃树,可惜现在不是春天。如若到了春天,会有漫山遍野的桃花,很多人来桃灵寺,都会去那片桃林看一看。”
“公子可要去?”
殷予怀自然不会拒绝。
两个人向着那片山峦而去,路崎岖些,殷予怀便牵着梁鹂的衣袖
此处有些陡峭,殷予怀看着有些气喘吁吁的梁鹂,轻笑:“不若明日再来?”
梁鹂攥紧殷予怀的衣袖:“不要。”说着用力迈步,突然衣裙被一旁山崖间的树枝勾住,殷予怀顾不得男女大防,忙握紧梁鹂的手,将人狠狠拉住。
看着正准备伸出手去扯回衣衫的梁鹂,殷予怀脸有些苍白:“梁鹂,先别动,等一下”
梁鹂轻轻眨眨眼,放下了手。
殷予怀快速向着梁鹂而去,随后缓慢地用手解开了她被树枝勾住的衣衫。待到那被勾住的一片完全解开时,殷予怀心中那口气才松开。
梁鹂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见他面色苍白了许多,轻声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殷予怀摇头:“没有。”说着望了望那片山峦,微微蹙眉:“太凶险了些,今日便不去了,行吗?”
看得出梁鹂眸中有一些遗憾,但是殷予怀的语气有些坚决:“平日还好,如今一连下了几日的雨,是在下考虑不周了。”见梁鹂楞楞看着他,殷予怀声音轻了一些:“如今是冬日,满是枯枝的桃树有什么好看的,等到了春日等到了春日,再来好嘛,梁鹂?”
梁鹂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轻声道:“你陪我来吗?”
殷予怀怔了一瞬,按住了自己的手,摇头:“春日在下便不在幽州了。”他眸中轻轻含起一抹笑:“不过,在在下离开幽州前,答应你的事情,在下会办好。彼时,你可以和颓玉一起来。”
望着梁鹂,殷予怀眼眸中的笑轻柔了些:“颓玉不同于在下,他一定会护住你的。”
梁鹂一怔,还未问出口时,就听见殷予怀继续道:“在下身子弱,若是刚刚梁鹂不小心坠下去,在下可能都拉不住。”
“我们先下山,回去斋房之中,可好?”
这应该是重逢以来,殷予怀眼眸中的温柔最浓郁的时刻。
梁鹂望了一眼远处的山峦,轻轻地点了点头。
下山的路原是好走的,如若没有突然下雨的话。
大雨恍若只要一瞬,天边微微暗沉后,淅沥的雨声便响起了。
适才因为帮梁鹂解开被树枝扯住的衣衫,唯一带得伞已经被山间的风吹落山崖了。
两个人顿时都有些狼狈了起来,原本山间的路便窄,一边是山体,一边是悬空的崖,如若踏错一步,便会滚下山崖。
悬空的崖满是树枝,根本看不出下面有多深。
如若一脚踏空,滚下山崖,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
殷予怀蹙眉,山边的泥土已经开始湿软,如若雨再下得大些这样不行。
看着上山下山两条路,殷予怀没有时间思考了,他向着梁鹂伸出手:“握紧,我们现在去山上。”
梁鹂轻轻“啊”了一声:“刚刚不是说下山。”
雨打在两个人的身上,殷予怀来不及解释,他一把牵住梁鹂的手,向着山上走去。
边走边说道:“握紧,没有力气了和我说。”一边又解释道:“路太窄了,若是下面的路坍塌了,就太危险了。一般这样的山,到了半山腰,会有一个山洞,刚刚我们一路上来,并没有看见山洞,说明山洞还在上面。我们已经爬了许久,远处的山峦也已经能够看见了大半了,说明我们离山洞应该不远了。先去山路避避雨,等到雨停了,我们再看是上山还是下山。那边应该还有下山的一条路,可能会比这条路好走一些。”
磅礴的雨下着,两人的衣衫很快就要湿透,梁鹂被殷予怀牵着手,气喘吁吁地跟在殷予怀身后。
殷予怀一顿,转过身,脱下外衫,拉过梁鹂,在梁鹂怔住的目光之中,用外衫将梁鹂的人裹住,随后蹲下身:“上来。”
梁鹂迟钝了一下,殷予怀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声音急了些:“快上来。”
梁鹂眼眸复杂地望着面前的殷予怀,手轻轻握紧:“不用,我可以。”说着便要迈腿向上面而去。
殷予怀没有迟疑:“梁鹂,你听话。”
直到在殷予怀的背上,梁鹂才从那句话中反应过来。
殷予怀的手,特意避开了她腿间的伤口。
梁鹂便知道,殷予怀知道她受伤了。
风雨很大,她要很用力地抱住殷予怀,才能不被吹下去。
梁鹂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殷予怀。
她只能看见他半个侧脸。
殷予怀蹙眉,手中是刚刚从山崖便折下来的树枝条,插入前方的山崖中,再咬牙向着前面去。
他只能用一只手护住身后的梁鹂,他小心翼翼避开她腿间的伤口,时不时同她说话。
殷予怀听见了梁鹂的沉默,但是他暂时没有时间管顾。
这些天虽然吃了药,但是他身子早已孱弱不堪,如若殷予怀紧了眸,缓缓向着上面而去。
口中的甜腥味被殷予怀缓缓咽下,他狠着眸,手握紧手中的树枝——
终于,他看见了前面那个山洞。
几乎是松了一口气,他便要倒在地上,但是不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风雨之中。
殷予怀咬着牙,将身后的人放下。
山洞太小了,只能容纳一个人。
此时,殷予怀浑身已经湿透,冬日的雨,寒而冷。
殷予怀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将梁鹂放到山洞之中,用身体堵住了山洞与外面的接口。
梁鹂的后背抵着山壁,前面抵着殷予怀。
殷予怀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眸缓缓垂下,几乎是本能地将她抵在了山壁之中。
顾不得冒犯,他的手从她的肩头穿过,抵在后面的石壁上,就这样,勉强保持着他和梁鹂身体之间的距离。
外面的雨持续地下着,殷予怀的半个身子一直在雨中。
他原本苍白的脸染上红晕,唇边流出细长的红线。
像是终于撑不住,他头倒在了梁鹂肩头,整个人将梁鹂向着山壁压去。
不过只是片刻,殷予怀就颤抖地睁开眼眸,移开头,轻声而嘶哑地说了一声:“抱歉。”他昏沉着意识,偶尔才会清醒一下,抵着石壁的手被磨破,梁鹂感觉滑腻的血滴入了她的后颈。
梁鹂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殷予怀,不知道是不是雨太大了,她眼眸有些发红,身子微微颤抖。
殷予怀昏昏沉沉,睁开眸时看见梁鹂瑟缩的身子,哑着声音问道:“太冷,了吗?”他说话断断续续地,甚至不能连成一条线,但是话说完那一刻,强撑着意志看着梁鹂。
他不敢昏睡过去,他不敢想象,这种地方这种环境,只有梁鹂,她要怎么活下去。
如若只有他,其实很简单
但是,不是。
殷予怀颤抖地垂下头,轻声说了一声:“冒犯了”
随后就缓缓地抱住了梁鹂,身子贴紧,他的头放在梁鹂的肩头,眼眸缓缓地闭上。
风雨喧嚣,但这一切,好像与梁鹂无关。
她沉默了很久,眼眸甚至都不敢看向殷予怀。
她心有些乱,那种从未有过的乱。那么多事情杂在一起,即便是她,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她看着面前的殷予怀。
梁鹂轻轻把手握紧,张了张唇,却发不出来声音。
许久之后,才僵硬地唤了一声:“殷予怀”
原本身子已经许久未动的人,听见这一声,手极小幅度地移动了一番,他声音沙哑,几乎已经要说不出来话。
但是他还是说了。
“我在。”
梁鹂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了,同从前那种霜鹂的崩塌不同,她的崩塌,更为复杂,更为奇怪。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何酸酸涩涩,眼眸为何突然红了。
这种脆弱的情绪,从来不应该出现在梁鹂的身上,不是吗?
她可是从那个炼狱中九死一生爬出来的梁鹂,她是这世间的恶鬼,怎么会,怎么会,仅仅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想哭呢。
不,她不会。
说服自己很快,脆弱的一瞬很快过去,梁鹂眸色逐渐冷漠了下来。
她垂头,望向殷予怀。
所以,她的殿下,是神志不清把她当成了霜鹂。
还是,把梁鹂当成了霜鹂。
雨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外面的路还没有塌。
阳光缓缓照射进狭窄的山洞的时候,两个人明白了,殷予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梁鹂轻轻唤着:“殷予怀”
过了许久,就在梁鹂觉得殷予怀已经昏过去的时候,她的手指被一只修长却满是伤口的手握住。
一瞬间,梁鹂便明白了。
这是殷予怀的:“我在。”
梁鹂怔了一瞬,突然轻声问道:“殷予怀,你知道我是谁吗?”
许久没有人回应,甚至,那牵住她手指的手也缓缓松开了。
梁鹂眸缓缓垂下,微弱的亮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唇边恢复了从前熟悉的笑。
她是梁鹂。
一道嘶哑的声音突然和她心中的声音重回。
“你是梁鹂。”
像是怕她没有听清,那明明抬手都困难的人,用着最后的力气抬起唇,轻声道:“你是梁鹂。”
梁鹂原本要伸出的手,就这样顿住。
她顿了许久,眼眸缓缓地垂下泪珠,直到泪珠划过脖颈,她才咽下所有不知名的情绪,最后轻声重复了一遍。
“对啊,我是梁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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