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梁鹂所在的斋房内,并没有僧人所准备的油纸伞。
之前青鸾带上山的伞,也在青鸾出门时,被青鸾带了出去。
两人寻了许久,除了殷予怀带来的那一把伞,都没有再寻到第二把伞。
外面已经没有下雨,故而在寻了一会,两人都没有寻到伞时,便没有再寻。
踏出门那一刻,梁鹂轻轻地扬起了唇。
不知道是否是下了许久的雨,山间的空气满是清新,在屋内还不觉得,一踏出门,便能察觉与平日的不同了。
就在这时,梁鹂看见殷予怀缓缓撑起了那把油纸伞。
在她灿烂的眸光中,殷予怀长身玉立,修长的手骨缓缓握住伞柄。
随后,在她怔住的眸光之中,那把轻薄的油纸伞,越过她的肩头,遮住了她的身子。
是在为她打伞吗?
梁鹂没有望着头顶的伞,而是望向了一旁撑伞的人。
许久之后,她轻声道:“去寻方丈吗?”
殷予怀握住伞柄的手微微一滞,垂眸,轻声应道:“是。”
一切仿佛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但是此刻,谁又会有心思计较呢?
殷予怀撑着伞,侧目望着梁鹂。
他的眸中的贪念,在伞缓缓抬起的一瞬瞬中,一点点被他吞咽下,最后只余下满眸的平静。
他唇角轻轻地含了些笑。
这也算,在同一张伞下了。
便不遗憾了。
梁鹂的眼眸,从殷予怀如玉的面上缓缓移开,最后停留在他扣住伞柄的青白的手上。
何时,他的身子,已经变得如何瘦削了吗?
不等她反应过来,殷予怀便轻声说道:“走吧。”
最后,梁鹂只轻轻看了一眼伞。
虽然伞向她倾斜了许多,几乎是整个在她头上了,但是两人还是算同打了一把伞。
梁鹂眼眸怔了一瞬,倒也没有问出口“没有下雨为何要撑伞”这样的话,只是轻轻弯了眸,安静地同殷予怀一起走在小路上。
小路上铺满了石头,殷予怀一手为她撑着伞,一手轻轻为她提起裙摆。
这些日,梁鹂有些习惯了,一时间,竟然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因为步摇的事情,两人都暂且沉默了下来。
去寻方丈的路上,殷予怀想,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心照不宣。
像是习惯了从这些细微末节之中,寻出些甜的地方,殷予怀眸中轻轻含了笑。
他想起在冷宫时那包淡黄色的月亮糖,想起鹂鹂弯着眸向他递过来的那一刻,他想,那是他此生吃过最甜的糖。
桃灵寺真的很多桃树。
即便他们行在小路上,也能看见一颗又一颗的桃树。
虽然已经没有下雨,但是四处都有雨滴。待到他们路过一颗颗桃树时,风总是会将树枝上的雨滴吹下来些。
雨滴被风吹下来,全都砸在伞面上。
轻薄的伞面上,时不时传来轻声的“叮咚”声。
相较于他们两人的沉默,雨滴都要“活泼”许多。
殷予怀扣着伞柄的伞,时不时又扣紧一瞬,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到了方丈所在的地方。
看着一位小僧满怀歉意上前来的那一刻,殷予怀眸中多了些无奈的笑,想起了他院中那颗桃树的名字——“勿”。
原来,竟是“勿寻”的意思吗?
小僧人满怀歉意地说:“阿弥陀佛,施主,今日方丈已经吩咐过,暂不见客了。两位施主明日再来,可好?”
此时,殷予怀已经收起了油纸伞,也放下了梁鹂的裙摆。
听见小僧人的话,他抬眸望向梁鹂,恰巧梁鹂也看向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都怔了一瞬,随后眸中都升起浅浅的笑,望向面前的小僧人。
“麻烦师父了。”
小僧人走远,两个人才转身,不过一瞬,默契地轻声笑了起来。
殷予怀无奈地笑了笑:“是在下的错,寻了个这般日子上山,又寻了个这般日子来见方丈,实在对不住,梁小姐。”
正说着,面前是一段比较崎岖的路。
殷予怀还未撑开油纸伞,衣袖就被一旁的梁鹂轻轻扯住,他有些惊讶地转头,就看见他的鹂鹂轻声一哼,可爱地嘀咕着:“你又唤我梁小姐。”
殷予怀只能认错,求着原谅。
自然,两人都是说着玩笑话。
殷予怀一边认着错,一边搀扶住了梁鹂。
刚刚这段路,走过来的时候,鹂鹂差点崴脚。如今青鸾不在她身边,即便有些冒犯,也不太顾得了。
虽然殷予怀心中自想的觉得有些冒犯,但其实他只是很君子地搀扶住了梁鹂。
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袖,实在也没有什么冒犯。
在殷予怀看不见的地方,梁鹂的眸静静地沉了一瞬,但只是一瞬间,她又变成了日常在殷予怀面前的模样。
在看不见的时间脉络里,她一点一点掌控着殷予怀的期待、欢喜与欲|望。
待到走过了那段崎岖的路,殷予怀没有停顿一秒,轻柔地松开了手,梁鹂也自然地松开了他的衣袖。
看见殷予怀的眼眸向着斋房的方向看去,梁鹂轻轻垂下了眸。
衣袖的手颤了一瞬,她抬眸,轻轻牵住了殷予怀的衣袖。
她知道,她什么也不用说。
殷予怀心思本就全部都在梁鹂身上,见她主动牵住了他的衣袖,却又什么都不说,不由得轻声“嗯”了一声。
梁鹂抬起眸,望向殷予怀,轻叹一声:“今日既然已经出来了,虽然没有见到方丈,但是去看看别的地方,也是好的。”
虽然这是殷予怀未曾料想到的,但他又如何会拒绝呢。
只是他并不了解桃灵寺,也不知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够去看,故而他只能轻笑着问道:“可是有想去的地方?”
他看着鹂鹂的眸中有了笑意,随后手指向了他身后的一处。
他望着她,看着她轻轻地抬起头,像一只小孔雀一般说道:“公子想去看看,现在公子院中的那颗桃树,原来是在何处吗?那棵树是青鸾寻到的,是幽州最好的一棵桃树。虽然我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是我知道是在那里。”
殷予怀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峦,随后含着笑认真看着鹂鹂。
他没有见过这般的鹂鹂。
像是讨糖的小孩一般的鹂鹂。
有些可爱,他如何能拒绝分毫?
梁鹂还在继续说着,她的手缓缓地勾勒出那儿的一切:“看,就在那,那儿有一大片桃树。”
殷予怀顺着她的手向那场山峦望去,密密麻麻全是树,但是隔得太远了,是不是桃树也未可知。但这种话,这个时候,定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说着说着,梁鹂轻轻叹了口气,鼓起的脸也慢慢下去:“可惜现在不是春天,如若到了春天,会有漫山遍野的桃花。”
说着望着殷予怀:“每当那个时候,会有很多人来桃灵寺的。那儿是桃树开的最美的地方,待到开花时,只要来桃灵寺的人,都会去那片桃林上看一看。”
那时,殷予怀只是认真看着梁鹂。
他不在意她口中那片桃林有多美,他只知道,此刻的鹂鹂很美。
殷予怀习惯地,将梁鹂的一字一句,哪怕一瞬,都刻入心中。
以至于,他本来应该反应过来的一切,还是错过了。
那么,浅而易见的端倪。
殷予怀自然不会拒绝梁鹂。
他如何会在生命的最后,拒绝他的鹂鹂呢。
即便看见了陡峭的山坡,即便看见了遥远的山峦,即便一个路过的小僧人提醒山间路滑,但是看着梁鹂眸中的笑和期待,殷予怀还是应了。
很久之后,殷予怀也不知。
那天上了那座山,到底是对是错。
最初,其实并不算什么,只是山坡泥泞了些。
他本来还担忧着鹂鹂的衣裙,但是当他准备拿起鹂鹂衣裙的时候,被鹂鹂一个眼神制止了。
梁鹂眸弯弯的:“不要。”
甚至都不需要原因,殷予怀便没有再说什么。
左右只是一件衣裙,待到下山之后,扔了便是。
爬了一刻钟之后,殷予怀开始怀疑上山的决定是否有些错误。
半刻钟之前,他们爬的山,虽然路是泥泞的,却并不陡峭,并不需要废什么力气。
但是半刻钟之后,除开泥泞的路,还有陡峭的地势。
他虽然没有什么,但是身后的鹂鹂,显然有些坚持不住了。
从最开始的风轻云淡,到如今的气喘吁吁。
鹂鹂,只用了半刻钟。
殷予怀眸中有些笑意,望向下面正攥着他衣袖喘气的鹂鹂。
一向霜白的脸,此时已经微微泛红。
脸上是滴落的露珠还是汗珠,也教人分不清了。
殷予怀眸中的笑意怔了一瞬。
这一刻的鹂鹂,一切都生动了起来。
虽然疲累,却有勃勃生机。
就像他院中,那颗鹂鹂说是全幽州最好的桃树一般。
都会,有很多很多个春天的。
想到这,殷予怀眸中的笑不由得浓了起来。
看在梁鹂眸中,梁鹂一瞬间就鼓起了脸。
这是在取笑她嘛!
故而在殷予怀问道“不若明日再来”的时候,她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像是要殷予怀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梁鹂用力一迈,却被一道力陡然拉回。
像是怎么也爬不上去,梁鹂不由得又加大了力气。
殷予怀本来还浅笑着看着她,突然看见她衣裙被山崖间的树枝勾住的那一瞬,心停止了一瞬。
再顾不得其他的什么,殷予怀一把将人拉住。
将梁鹂的手握住,伸手就能抱住梁鹂的那一刻,殷予怀一颗发颤的心,才缓缓地恢复正常的跃动。
他知道在鹂鹂的眸中,他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奇怪,但是殷予怀控制不住。
他没有办法接受鹂鹂以任何的方式,再离开了。
殷予怀紧紧握住梁鹂的手,不自觉轻哄着她:“梁鹂,先别动,等一下”
梁鹂看着殷予怀颤抖的手,苍白的眸,垂下的那只手微微地僵了一瞬。
她没有再动,乖乖地站在原地。
她看着殷予怀小心翼翼又快速地到了她的身边,随后,用手缓慢地解开了她被树枝勾住的衣衫。
殷予怀低头的那一刻,梁鹂垂着眸,望着他。
她的眸中没有什么情绪,如若有,应当也只是疑惑。
殷予怀也会对梁鹂这样了吗?
只是被树枝勾住了衣角,都能够让他如此仓皇了吗?
所以还是将梁鹂当成了霜鹂吗?
梁鹂看着殷予怀,在他为她解开被树枝勾住的衣衫,抬头那一刹那,眼眸又变成了正常的模样。
她轻轻地眨了眼,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啦”
殷予怀摇头:“没有。”说着,殷予怀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远处的山峦。
梁鹂静静地看着,她已经许久未看见殷予怀面对她是蹙眉了。
看来,可能一切都要搁浅一段时间了。
果然,殷予怀从远处收回眼神后,轻声对她说:“太凶险了些,今日便不去了,行吗?”像是怕她坚持,殷予怀继续说道:“平日还好,如今一连下了几日的雨,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梁鹂认真地听着,没有点头。
殷予怀声音不由得轻了许多:“如今是冬日,满是枯枝的桃树有什么好看的,等到了春日,再来好吗?”
梁鹂其实没有想那么多,今日的事情作罢,明日她再寻一个便好。
相较于今日能否上山,她更关心的事情是,为何这几日,殷予怀对她的态度,逐渐地变化了。
是一种很奇怪的变化,不像是认出了她,也不像是将她认成了霜鹂。
于是她只是轻笑着问了问:“你陪我来吗?”
殷予怀怔了很久,他看着面前的鹂鹂,失礼地看了许久。
久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合适了,才能咽下喉咙间的苦涩,启唇。
“春日,在下便不在幽州了,不过,在下离开幽州之前,答应你的事情,在下会办好。彼时,你可以和颓玉一起来。”
说出这句话时,殷予怀眼眸涩了一瞬,那些欢乐的假象,在这一刻全然打破。
他披上了温和的表面,但是那颗狰狞的心,还是在不断地流血和撕扯。
他能够瞒过所有人,甚至曾经,他真的以为是瞒过了自己了的。
可是好像没有。
在他在鹂鹂面前,哀伤已经快要无所遁形的这一刻,那些碎裂一地的假象,都在痛苦地喧嚣。
它们在吵闹,嘲笑。
他的虚伪,他的懦弱。
但殷予怀愣愣看着梁鹂。
他不能应下鹂鹂。
他此生已经辜负了鹂鹂太多承诺,不能,不能再多一个了。
注定做不到的事情,正因为对面是鹂鹂,他才不能应下。
甚至,他不许自己有一点应下的心思。
他要用什么等来春日呢?
用他残破的身体,还是用鹂鹂失去的那些满是痛苦和背叛的记忆?
他等不来春日,自然也等不来满树的花。
从很久以前,他已经失去了能够拥有这一切的能力。
这是他在船头看着那颗枯树,便知道的事情,不是吗?
山间的风很寒,此时更是寒上数倍,殷予怀愣愣受着,觉得自己说出那句话的模样,一定,难看极了。
他突然有些害怕看见鹂鹂。
是他太自私了。
如若不是他妄想在最后的时日,多见一见鹂鹂。
这样的事情,便不会发生。
他不会又让鹂鹂失望,也不用又许下一个又一个的谎。
那些偷来的欢欣,在这一刻,化为绵密的针,齐齐向着殷予怀的回忆而去。
好像又有什么,碎了一地。
殷予怀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还能碎掉。
但是那种浑身的刺痛感,撕扯着他的神经。他痛恨自己的狼狈,在这一瞬,却又无可奈何。
即使这些天偷来的欢愉碎了一地,但是他还能拼好。
只要这些事情发生过,他经历过。
曾经就真的有几刻,这样的鹂鹂,面前的鹂鹂,是属于他的。
殷予怀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狼狈。
这些天的一切,恍若幻想,陡然升起,在这一刻,又瞬间坠落。
梁鹂没有看清殷予怀眸中的复杂。
她只看见了他的痛苦。
那些撕扯在他眼眸之中的痛苦,让他苍白了眸。
她轻轻地弯起眸,就像是没有发觉他丝毫的异样。
她欣赏着他眼眸中用来掩饰的浓郁的温柔。
她也得到了他的答案。
让颓玉陪她来。
梁鹂轻轻叹了口气,弯起了眸。
那便是没有将她当做霜鹂了。
那为何,这些日子会对她如此态度呢?
梁鹂打量着痛苦的殷予怀,觉得这个答案,暂时没有那么重要。
她望了望天色,轻轻地扬起唇。
殷予怀在说什么,下山?
她眼眸中满是笑意,扯住殷予怀的衣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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