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予怀沉默了一瞬, 手微微地动了一下。他从未见过梁鹂这番模样,心泛着微微的酸,又有着抑制不住地疼。
“不哭了。”他声音很淡, 眼眸垂下。
此时已经日暮, 夏日炎热的光也消散了不少。殷予怀再递过去一方帕子,轻声说道:“梁鹂, 不哭了, 颓玉那边, 在下去。”
梁鹂眼眸泛着红,虽然没有抽泣了, 身子却有些发颤。她愣愣地望着殷予怀, 许久之后委屈地垂下头:“颓玉他怎么能这样呢,明明这么多年, 我们都熬过来了,只有半个月了。”
殷予怀心情复杂地听着梁鹂轻声讲述一切。
他的思绪变得有些缓慢,他曾经以为, 亲眼看着她爱别人的模样, 已经是这世间最残酷的事情。
但是后来,好多事情,一次又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他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
殷予怀没有再说什么, 转身,向着暮色中走去。
没花什么功夫, 他便寻到了颓玉,他正沉默地坐在一颗桃树下。
像是早已知晓他会来,在他坐下时,颓玉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殷予怀看着面前的颓玉,他能感受得到颓玉身上的消沉。半年前他在迎春亭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颓玉, 在这一刻,已经一点影子都不剩了。
殷予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蹉跎掉了颓玉身上的锐气,也问不出口。
他只是想着刚刚梁鹂泛红的眼眸,沉默半晌之后,还是开了口:“她哭了。”
不必明说,两人都心知肚明。
颓玉怔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我未见过她哭的模样。”
“可是她哭了,颓玉。”殷予怀不紧不慢接道。
颓玉像是对殷予怀有一种天生的愧疚,此时在殷予怀面前,他无所遁形。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问道:“为什么呢,只有半个月了?”
颓玉知晓他在说大婚之事,他衣袖下的手发抖,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一句话。
殷予怀看着犹豫悲伤的颓玉,蹙眉到:“你爱她,为何要对她说出那种话?”
颓玉眼眸发颤,眼角发红,许久之后抬眸,认真地看向殷予怀:“你不爱她吗?”
颓玉的声音很轻,但是殷予怀还是听见了。
但这一次,殷予怀终于不像从前那般狼狈了。他眼眸平静,声音淡然:“我不爱。”
颓玉有些被逗笑,讽刺地望着殷予怀:“你不爱?殷予怀,你再说一遍,说殷予怀没有爱过梁鹂。”
殷予怀眼眸无波无澜,淡然开口:“我不爱,殷予怀没有爱过梁鹂。”
颓玉不可置信地看着殷予怀,起身更加讽刺地笑起来:“哈——殷予怀,装什么,梁鹂就是当初你来幽州所要寻的人,她就是你口中曾经的爱人。梁鹂失踪的那半年,一直同你在一起,对吗?如若不是梁鹂、梁鹂失去记忆了,可能”
殷予怀有些茫然,他其实没有想过颓玉是因为这件事情。
他眼眸复杂地看向颓玉,没有否认颓玉的话。
两人之间,短暂地沉默了。
夏日即便到了暮时,也是有些闷热的,余光顺着桃树枝丫中娓娓映出来些,照在两个人的脸上。
许久之后,还是殷予怀开了口:“你是因为介意那半年吗?”
颓玉没有说话。
殷予怀又是沉默了一瞬,认真地剖开过往:“在那半年之中,在下与梁鹂,什么都未发生。在下之所以来幽州,是因为曾经许诺过梁鹂,如若有机会,便带她来幽州看一番。”
殷予怀声音低了一些,有些凄凉地轻笑了一声。
“至于之前在你面前,在下将梁鹂称作为在下的爱人,是心爱之人的意思。”殷予怀认真看着颓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说出对自己如此残忍的话:“在下从未与梁小姐,两情相悦,许诺余生。”
像是为了强调,殷予怀重复了一声:“从未。”
颓玉有些诧异地看着殷予怀,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在这样一番惨烈的话语前,又说不出口。
殷予怀还在继续说,他眼眸怔了一瞬:“在下原是要前些日子离开幽州的,只是因为曲也的事情,不由得寻求梁鹂帮助。但是从始至终,在下从未有过拆散你同梁鹂的想法。”
颓玉听着殷予怀平静地说:“她很爱你。”
殷予怀声音变得越来越淡,他望着颓玉,许下承诺:“待到你们大婚,在下当日便会离开幽州,且,永世不再入幽州。”
世间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安静了。
殷予怀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也感受不到脉搏,夏日的暮时本应该还是炎热的,但他冰凉的手,恍若一块冷泉中的青玉。
他不停地向后退着,已经能够感受到悬崖凛冽的寒风。
像是只要颓玉应下一个“好”,他便能自己再最后地向后退一步,坠落茫茫暗色的深渊。
即便是此时正伤心的颓玉,此时也有些茫然,他从未想过能够在殷予怀口中听见这句话。
殷予怀所言的“再不入幽州”,实则,是“再不见梁鹂”。
颓玉在殷予怀身上看到的一切,都矛盾地可怕。颓玉都能预知的粉身碎骨,殷予怀如何能不知。
颓玉怔了一瞬,看见殷予怀眼眸缓缓垂下。
殷予怀轻声问了一句:“在下走之前,她已经没有哭了。但是如今,应该还在委屈地抽泣。颓玉,去道个歉吧。”
殷予怀望向梁鹂所在的方向,随后转头望向了颓玉。
“半年前的事情和之前对你说过的冒犯的话,在下很抱歉。但这是在下的错,你如何都不应该怪罪于她。半年前,她因为一场天灾失忆了。而今,对于那半年间发生的一切,都是没有记忆的。颓玉,在下向你保证,即便她想起了那半年的记忆,也只会想将在下千刀万剐。”
“在下同梁小姐之间。”殷予怀认真看着颓玉:“绝不会藕断丝连。”
颓玉已经有些愣住,无论是最开始那句“再不入幽州”,还是如今这句“绝不会藕断丝连”,都是他在今日之前,从未想到的。颓玉觉得,即便是小姐,应当也未想到。
他还是反驳了一句,但是听着却一点底气都没有:“你能放弃你爱的人,我颓玉,为何不能?”
殷予怀淡淡地弯起眸,闭上手中的扇子。
“不,颓玉,她是你的爱人,不是在下的爱人。”
颓玉同梁鹂“和好”了。
殷予怀看着颓玉向着梁鹂所在的斋房的方向而去,待到颓玉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一口血突然被他吐了出来。
殷予怀愣愣望着土面许久,甚至忘了用帕子擦掉唇角的血。
直到偶然间路过一个小和尚,见他如此模样,赶忙追了上来:“施主,施主。”
殷予怀这才缓缓抬起头,还未见到小和尚的脸,一张素色的帕子就递到了他跟前。
“施主,先擦擦唇角的血吧,如若施主需要,寺中有擅长医术的僧人。”
殷予怀接过帕子,修长瘦削的手指缓缓捏紧。
他对着小僧人道谢:“多谢小师父,不用了,不严重的。”
他面色苍白,脖颈之下能看见青色的脉络,他直起身,归还了为擦拭过的帕子。
小和尚见他说没事,便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走到一半,小师父向着殷予怀的方向回望,已经昏沉的暮光下,他缓缓向着山林走去,他身形同远处竹林中的柱子一般修长瘦削挺直,但整个人又像是不经意降落在夏日的雪,一点一点在消融。
小和尚捏着帕子的手微微一紧,摇摇头,赶忙向晚课的地方跑去。
颓玉到门外时,梁鹂正不紧不慢地用着晚膳。
听见敲门声,梁鹂甚至头都没有抬一下,便轻声说了声:“请进。”
颓玉推开门,坐到了梁鹂对面,小声将适才的事情大致都复述了一遍。
前面他一句都没有隐瞒,直到想到殷予怀那句:“她不是在下的爱人,是你的爱人。”他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梁鹂一边听着颓玉汇报,一边用着一旁的点心。
颓玉讲述的时候,她偶尔温柔地笑笑,偶尔会眨着眼睛将口中的点心咽下。
“他真如此说?”梁鹂弯着眸,轻轻地看着颓玉。
其实她也就是一问,这种事情,颓玉如何敢欺瞒她。
颓玉点头:“是,小姐,殷予怀便是这般同我说的,一字不差。”
梁鹂撑着头,揉了揉眼眸。从位置上起身,走近了些,看着颓玉,轻声夸赞:“做的不错。”
颓玉松了口气:“小姐,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梁鹂纤细的手指抚了抚头上的珠花,声音轻柔含着笑:“等大婚便好,这些日子辛苦颓玉了。”
“能够为小姐做事,是颓玉的荣幸。”颓玉下意识地回到。
梁鹂正对着铜镜,闻言像颓玉望了一眼,意味不明道:“颓玉,如何你我之间,变得如此生疏了?”
颓玉怔了一瞬,下意识就要跪下来,却还不等他跪下,就听见一声:“下次注意些,出去吧。”
颓玉凝滞的心,这才跃动起来。
他安静地带上门,向着刚刚自己下意识的举动。
小姐是不会因为,他说了那样的一句话,而反问他,为何会变得如此生疏的。
那是因为什么呢?
直到回到自己的斋房,推开门的那一刻,颓玉才恍然间明白过来。
是因为——
他好像,越来越像殷予怀了。
殷予怀没有再回斋房,他去了山林之中。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殷予怀正顺着小溪,缓缓向前走。
他手上提了一盏纸糊的灯,散着弱弱的光。
一路走来,他一个人都没有看见,直到走到了他们下午在的地方,殷予怀才停了下来。
夏日的夜,并不寂静。
山林中蝉鸣声、鸟雀声不断,不停地回荡在殷予怀的耳边。
他提着那盏向另一个小师父讨来的纸灯,微弱的火光映亮他如玉的脸庞。他静静地看着有微小波纹荡开的水面,认真地不愿意错过一瞬。
终于,他等到了。
“扑腾”一声,是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殷予怀眨了眨眼,试着抬起自己的唇角,抬起的那一刻,殷予怀眼眸中也多了几分笑意。
他想起白日中,那些孩童追逐着游鱼的身影。
他也试着,随着鱼儿的动向而移动,纸糊的灯逐渐被山间的风吹灭了,殷予怀追随鱼儿的脚步也缓缓地停了下来。
见他停下,那鱼儿想有灵一般,也停下了,在小溪便不住地摆着尾巴。
殷予怀突然就被逗笑了。
他轻轻地笑出声。
眼眸中流出了泪。
他躺在了一片潮湿的泥土之上,眼眸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
耳边有潺潺的水流声,恍若顺着夜色茫茫的黑,要淌入他的心中。
殷予怀缓缓闭上了眼,想起了他今日对颓玉说的话。
那不是对颓玉的承诺,从始至终,他殷予怀的每一个承诺,都是因梁鹂而存在的。
殷予怀感受着身下泥土的苍凉,轻声地唱起了他曾经交给梁鹂的童谣:“漫山遍野轻摇,星河入梦安枕”
他好像,就这样,枕在了山林之间。
那纸糊的灯笼已经塌下,也同他一起,躺在潮湿的泥土之上。
露珠悄悄沾湿了殷予怀的眼睫,长长的睫毛上,晶莹剔透的一切,恍若散开的泪珠。随着他睁开眼,那些原在摇曳的露珠,便顺着他如白玉的脸颊,缓缓淌下。
殷予怀没有太大的知觉,只是想起了梁鹂第一次学这个童谣的模样。
如若要形容,便是很快,比她学习写字,还要快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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