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雾山的时候,宁真不怎么下山是有原因的。一是师父不允许,二是师姐们老说山下坏人很多,小捻儿容易被拐走。

    宁真自小多病,病得次数多了,连时常到庵里看诊的大夫都认识她了。后来有人建议给她起个贱名好养活,因此就有了“小捻儿”这个名字。

    神奇的是,从此之后宁真的身体好起来了,能吃能睡的和一般孩子别无二致。

    至于萧景润如何知道这个小名,还得追溯到永嘉三年的夏秋之交。

    刚满十岁的宁真一个人搬到了后山的小竹屋。因为早课很早,晚课很晚,她就更加起早贪黑。加上她年纪小,心性未定,时常被路上的小花小草吸引了,停在路边玩上一会儿才会继续上路,为此没少迟到。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结束了晚课,宁真提着灯笼往竹屋走。

    结果刚打开门,她就被一个东西绊倒了跌在地上。灯笼险些烧起来,她吓得不知所措。

    一只惨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扶起了灯笼,随即对宁真说:“别叫。”

    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淡得都快没气儿了,还带着颐指气使的味道。

    宁真吓得抱住门扉,颤声问他:“是活人吗?”

    那个小郎君没有回话,一脸痛苦地捂着身侧,蜷缩成一团。

    宁真这才注意到他受伤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只是他的衣服颜色太深,被血洇湿了也看不出来。

    宁真原本想扶起他,奈何力气不够,如果把他生拉硬拽往屋里拖的话,真怕加剧他的伤势。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叫师父来。”她抛下这句话就往外走,结果被他拉住了脚踝,一个踉跄又绊倒在地上。

    “别去,别让人知道。”他气若游丝地开口,望向她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恳求与希冀。

    宁真为难地看着他。

    借着月光,她将他额头上的汗珠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能看得到他痛苦的神色。学着大人模样轻叹一口气,宁真在院子里翻找了一通,找到了一卷立在墙角的破草席。

    她把草席摊开,又跑到屋里抱了一床被子出来。看这架势少年差点以为她要就地收殓他。

    结果她有条不紊地把被子铺到草席上,再一个用力把他推到了被子上。少年又以为他要就此幕天席地地过夜了。

    然而宁真跑到草席前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拖拽,一点一点地连人带铺盖拖回了屋里。

    立秋都过了,如果放任他在外头过夜,会着凉的。抱着这样的念头,她拖得认真,拖得卖力。

    -

    少年就此在宁真的小竹屋里住下了。

    宁真看他个子和她差不多高,又瘦得很,便默认他年纪没她大。庆云庵里的女众都是她的师姐师叔,每个人都比她大,因此她很渴望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能让她过一把当姐姐的瘾。

    然而就当她半抱起少年,边给他喂药边和他说“姐姐吹吹就不烫了哦”的时候,少年别扭地挪着身子,试图逃离她的怀抱。

    “怎么了嘛,我师父经常说良药苦口,你要乖乖喝药才能好快快哦。”

    这一堆叠词把少年的脸砸出了一丝红晕,他撇过头缓了缓心神,随后轻声说:“说不定我比你大呢,你怎么就自称姐姐了?”

    宁真没听清,放下汤碗凑到他耳边问:“你说什么?”

    少年愈加往里缩,加大了音量喊:“我十二了,你几岁?”

    喊完又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余光还瞥着那碗苦汤药。

    宁真沉默了。她十岁,竟然比他小两岁。她不是姐姐了。

    看她的表情,少年就知道了。他放松了片刻说:“小捻儿,你得叫我哥哥,我还没有妹妹呢,勉强让你当我妹妹好了。”

    是的,在小竹屋里养伤的这段时间,宁真对他一无所知,他却是连她叫小捻儿都知道了。

    少年受的伤不重,身侧被箭矢射中两处,没有伤及要害。其余地方都是擦伤扭伤,因为他不熟悉这一带,加上摸黑爬山,到处都是荆棘树丛,难免蹭到这儿伤到那儿。

    那一晚没力气动弹,只是因为平时养尊处优难得逃命那么狼狈,实在是累傻了。

    少年原本只托她寻些外用药来,结果她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口服的药包,日日在早课前煎煮好了端给他。

    问起这个,宁真十分骄傲地说:“前两日跟师姐们下山,我趁着她们采买的时候,偷偷溜到医馆给你开的药。”

    少年望了望这家徒四壁的小竹屋,问她:“你哪来的银钱?”

    “师父每个月都会给我一些,让我买糖吃,我都攒着呢。”

    少年的思路被她带跑偏了,“攒着做什么?”

    “当然是买一大堆糖慢慢吃,想吃哪个吃哪个。”

    少年无语,不懂分开买和一次性买的区别何在。

    看她这单纯无害的样子,他又忍不住问她买药花了多少银钱。

    当她说出数目的时候,他又无语了,她还真是好骗,整一个冤大头。

    不过她小小年纪,对外界又不设防的样子,下一趟山竟然没被拐走,还真是奇迹。难道是因为京畿治安太好了吗?

    -

    “哥哥,你长得这样好看,你家里人还舍不得给你吃饭吗?看你瘦的这样,感觉冬天来了北风一吹你就会像风筝一样飞走啦。”

    少年靠在床头,听着她在耳边唠叨,本来不想理她,但是屋里唯一一张床给他了,她每晚都是趴在桌上睡的,让他心生很多歉意。

    于是他闭着眼,开始半真半假地编故事哄她。

    宁真涉世未深,听不出故事的真伪,只知道眼前的少年经历真是坎坷。“那你后母也太坏了吧,和别的男人走了不算,还将你赶到村里!庄子上的人呢?也都是你后母的人吗?”

    “嗯。”

    宁真趴在床边,撑着头看他:“哥哥,既然你没了爹娘,我也没了爹娘,不如我们俩结拜吧!以后我们就是亲人了。”

    少年扶额,温柔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无奈:“你下山的时候没少听说书吧?”

    宁真吃惊地捂着嘴,一双杏眸都给瞪圆了,“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随后正色道:“小捻儿,我不能留在这儿,我总有一天要找他们复仇的,把属于我的一切拿回来。”

    少年信誓旦旦,虽然他此刻只是个经历过生死的天潢贵胄,对未来完全是未知与彷徨的。

    在禁宫里享受了九年富贵无边的生活,突然被信任的辅政大臣与看着他长大的后母背叛,他有如跌入万丈深渊。直到被送往益河行宫,他看到行宫里宫人们怜悯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萧家掌握了近九十年的天下,在他手里丢了。

    萧家是马背上打的天下,他祖父践祚后更是多次御驾亲征,他父亲也是对他寄予厚望,然而父母早亡,个头还没桌子高的他被捧上了皇位。就像偷穿成人衣服的孩子一样,别人要么憋笑,要么光明正大地笑,只有孩子洋洋得意自在逍遥。

    现在他醒悟了,他要变成大人模样,再穿上大人衣服,让那些围着他笑的人再也笑不出来。

    宁真的小脸皱了起来,少年以为她会说一些孩子气的话,让他留下陪她一起玩什么的。或者是跟他讲什么佛家的因果报应,劝他打消复仇的念头。

    结果她认真地说:“说书先生讲过的,江湖打架刀剑无眼,很容易尸横遍野的。你要当心,不要死掉了。”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宁真继续说:“不过你后母和那个坏男人比你大那么多岁,等你长好大之后去报仇,他们肯定老了,没有你厉害了。所以哥哥,我觉得你会赢。”

    接着,她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书先生还讲了,苟富贵,勿相忘。哥哥,等你富贵了,要记得回来看我呀。”

    看少年不说话,她又担心他误会她贪图名利,“那不要了,不要了。写一封信就可以啦,云雾山庆云庵小捻儿收。我须得知道你安康才好。”

    她嘻嘻地笑着,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回应。

    少年最终点了头,“好,我记下了。”

    那一晚,少年终于摆脱了连年以来的梦魇,睡中再无惊醒。萦绕在他鼻间的正是供佛用的清香,淡雅沉静,安抚了他的迷茫与不安。

    -

    绮华宫小佛堂内,宁真狠狠踩了天子一脚。

    这是温良无害的她所能想到的最厉害的泄愤方式了。

    “为什么不告而别?我那日下了晚课回去没找见你,就满山地寻,后来闹得师父都知道了。”

    “那你师父责备你了吗?”

    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萧景润想抬手揉一揉,但又怕吓着她,只能作罢。

    宁真点头,“此后我再想下山就难了。”

    说罢,她拿起水壶把香屑浇灭,所幸没有烧到帷幔与供台桌布。

    佛香仍在,飘荡回旋于这个狭小的室内。

    在西北的八年间,萧景润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比起在行宫时的惊惧忧思,他那时更多的是逼迫自己赶快成长起来。

    钟太傅临终前托了昔日同年卢先生,再加上幸存心腹的忠诚,使得萧景润得以成功地从益河行宫死遁。然而贺茂闻狡诈,见行宫突然起火唯恐有诈,派了众多侍卫搜寻。

    萧景润与属臣走散,负伤后遇到了宁真。也多亏了宁真心善,收留了他,让他有机会东山再起。

    卢先生严苛,四书五经讲得少,更多地是和他谈论《资治通鉴》,希望他能领会历代王朝的兴衰规律,希望他能借鉴历代帝王的统治经验。

    读史确实明智,但是对于急于速成的萧景润来说,这八年时间太短了,除了卢先生的教导,他还需要军功,需要扬名立威。允文允武对于一个未来天子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他只恨自己在年幼时荒废了时光,又担心万一功败垂成连累了昔日部属。

    再加上强攻奇袭时的种种杀戮,让他日夜煎熬。他那阵子只能靠回忆里的竹室佛香来安抚自己不安的心,来帮助自己沉稳入眠。

    萧景润没有忘记佛香,也没有忘记小捻儿。

    只是攻占的城池越多,手上沾的血也越多,他不敢再回想十二岁那年的奇遇了。他觉得自己太脏了,再回想会玷污了那满室美好。

    久而久之,佛香与小捻儿的脸在他的脑海中淡去了。

    -

    萧景润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着语言,却听到宁真说:“陛下,既然我当初有幸救您,那么您能不能开恩放我出宫?”

    她正视着他,面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相认时的惊讶与薄怒,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藏的期待。

    “捻儿,你们佛门中人都是这样挟恩图报的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果不其然充满着失望。

    他满心满眼地沉浸在相认的激动之中,她却只想着离开他,跑得远远的。

    于是,萧景润心里又生出了一种熟悉的,一如当年被背叛的感觉。

    宁真摇头,“我一人的行为自然是不能代表整个佛门的。”

    室内静默了一瞬。

    再开口时,萧景润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谁说的欠下恩情就要还呢?”

    他凛冽的眸子里暗光浮动,“小捻儿,是你当年自己说的苟富贵勿相忘。我没忘,你却忘了吗?如今我希望你留在宫里,同我共享这泼天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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