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宁真将“萧景润”三个字练到勉强能入眼之后,萧景润本人才算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让孙玄良摆膳。
宁真想到了上次和他一起用饭时留下的心理阴影,有点不知所措。
然而很快,宫女们鱼贯而入,将餐点一一摆到了桌上。宁真就是想当下找借口开溜都来不及了。
紫宸殿与后宫其他宫殿不同。考虑到帝王日常起居的需要,南侧库房边上设有专门的膳房,占地面积还不小,每日到了饭点就提前预备上的,因此今日的菜肴才能端得那么快。
餐盘摆齐之后,原本有内侍在一旁伺候的,也被萧景润挥退了。
宁真本来想着自己茹素,萧景润是正常饮食的,这样混在一块儿吃不方便。然而当她看清面前的菜色,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白煮鸡蛋,野菜粥,鲜藕做成的糖醋素排骨、豆皮包着萝卜丝的素烧鹅等等,甚至边上还放着两瓷碗的豆浆,眼下正飘着蓬勃的豆香。
“陛下,这是庆云庵的餐食。”宁真眼睛一亮,惊喜地看向萧景润。
萧景唇角微动,倏地又掩藏了起来,淡淡地说:“膳房做的。”
噢,原来是膳房出品,还以为是陛下把庵里的掌勺师叔请来了呢。宁真微微失望了一瞬,但还是举筷尝了尝。
萧景润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拿起一枚煮鸡蛋,往桌上一敲,仿若无意地开口:“当时朕受伤了,跟着你整日吃素,也就这鸡蛋算是荤食。”
他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剥着蛋壳,余光观察着宁真的反应。
宁真捧着豆浆的小碗,喝了一口,乳色的浆沫就糊了一些在口周。她还无知无觉地点评,“好香的豆浆,这样未加过糖的最好喝了。”
如此还不够,她兴致勃勃地说:“豆子可真是好东西,提前泡软了就可以在石磨上磨出豆浆,加盐卤加石膏又可以使其变成豆腐。凝固的程度不同,还可以变成豆腐脑和老豆腐。不光如此,连生豆渣都可以加糯米粉做成软糕呢。”
口感丰富多变,又不沾荤腥,在宁真看来豆制品胜过山珍海味。
萧景润却充耳不闻,啪的一声,敲起了第二枚鸡蛋。
宁真看着碎裂的蛋壳,晃了晃神,这才意识到这满桌的素食外加白煮鸡蛋,正是当年她照顾受伤的萧景润时给他带的吃食。
那时候宁真都是去庵里吃了朝食再上早课的,晚上也是吃了饭再回到竹屋,因此后山的小竹屋里是不开灶的,顶多烧点水喝。
是以虚弱的萧景润啥也没得吃。
宁真想办法给他从庆云庵里捎带了伙房里多余的餐食,一顿两顿的还能应付过去,次数多了师叔就问她是不是最近在长身体,怎么食量剧增。
小宁真支支吾吾地说夜里总会饿,师叔就塞给她不少馒头,让她到时候饿了自己加热吃。
然而小宁真想,受伤之人总不能一直吃馒头吧。
她大着胆子去山脚下的集市上买了一筐蛋回去。生怕被人认出来小尼姑买鸡蛋,她还煞有介事地找了布料把头脸裹起来,用萧景润的话说就是活脱脱一副做贼的样子。
总之,萧景润每顿吃上了两枚煮鸡蛋,搭配着宁真熬的野菜粥,凑合地过了十几天。
-
“陛下,我来吧。”
从回忆里抽身,宁真从萧景润手里接过鸡蛋,认认真真地剥起了壳。
萧景润托腮看着她,眸色幽深。
今日安排这一出倒不是为了忆苦思甜,只是想着唤起朝夕相处时的记忆。明明那时候她还想着两个人结拜的,怎么现在长大了就忙不迭要远离他呢?
剥好了的鸡蛋递到萧景润手边的金边小碗里,宁真愣怔了一瞬。
“怎么了?”萧景润问。
宁真的目光顺着萧景润的指节,滑上他的手背,再滑到他脸上。
当年的小少年个头和她差不多高,瘦削得很,肤白如玉。
然而面前这个及冠年纪的萧景润,肩宽背阔身材修长,若是与他站在一起,她的个子将将到他的锁骨处。
更不用提他小麦色的肌肤,结实的骨节,以及掌心的薄茧。
不仅仅是年岁增长了,他还从一块无暇美玉蜕变成了有棱有角的石块。
当年的美玉需要她的呵护与照料,如今的石块则是以一种不容分说的态势出现在她面前,占据着她的视线。
“陛下变了许多。”她喃喃地说。
自然是变了许多的,不然他怎么能从被废的天子,一步步重新站到中都的顶峰呢?
萧景润抬手抹了她唇边的豆浆沫,淡淡道:“所以你最好不要对外透露曾见过朕软弱不堪的样子。”
宁真还在愣着,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唇,温暖粗粝的感觉是她陌生的,又是她熟悉的。
感觉脸颊发烫,她低头又喝了一口豆浆,小声地说:“我知道了,还请陛下也不要对外讲起我买鸡蛋的事。”
萧景润失笑,她竟然还惦记着自己的俗家弟子身份。
“既然你当初可以为朕破例,那如今也可以吗?”他说着,夹着一块蛋白递到她嘴边,“太医说你身体底子差,朕也不逼你吃鱼食肉,只是这鸡蛋牛乳你可以用一些吧。”
鬼使神差的,宁真张口咬住了蛋白,嚼着咽了下去。
唔,她一定是被美色所惑,才会破戒。
受戒容易持戒难,她终究是功夫不到家。不对,她都没有正式受戒,那么难以持戒是不是也情有可原呢?
宁真想东想西的时候,萧景润抿起唇捻了捻指腹,那上头似乎还有她唇上的余温。
-
一餐饭磕磕绊绊地吃完,萧景润却还没有流露出让宁真回去的意思。
就连孙玄良都拿不准主意。
今日陛下特地嘱咐了晚膳要准备哪些食材,别说连御膳房的大师傅惊诧地反复确认,就连孙玄良这样在宫中久有资历,自恃见多识广的大监都咋舌了。
孙玄良他们不知道八年前云雾山竹屋里的故事,只知道昭妃曾带发修行,日常也是茹素的。因此今日陛下此举怕是为了陪昭妃用餐特意安排的。
但是要说陛下宠爱看重昭妃娘娘吧,那好像也不尽然。毕竟绮华宫离紫宸殿那么远,娘娘光坐步辇过来都得坐上一会儿呢。
所以今夜陛下到底是否要留昭妃娘娘侍寝,紫宸殿里里外外的宫人心里都估不准。
然而外头的人心思再活泛,里头宁真还在挑灯夜学。
原来刚才两人一复盘才知道,萧景润当年并不是不告而别。
属下来寻,急匆匆离开之际,他在竹屋的院子里用树枝在沙地上留了信,写着“我走了”三个字。
可惜宁真对文字不敏感,又心急地找他,将地上踩得一团乱,自然是看不到留言了。
萧景润负手站在桌案旁指点她,“这是孩童的蒙学教材之一,朕觉得很适合你。”
案上赫然放着一篇千字文,新帝刚才亲手写就的。
宁真苦着个脸,前两句她还认识,但是谁能告诉她第三句开始怎么就出现各种稀奇古怪笔画复杂的字了呢?
只听新君继续说:“朕也不是急于求成之人,你慢慢记,不用着急。今日学三句明日学五句,久而久之就能将整篇记下来了。小捻儿,你这样聪明,这点小事必然是不在话下。”
听他言语间还要捧她一句,宁真有些害臊。
她把笔一搁,仰头看他,“陛下,六祖说了,字即不识,义即请问。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六祖是谁?”
“就是惠能大师呀。”宁真急了,一本正经地和他讲了六祖目不识丁却对佛门经典有独到参悟与解读的故事。
随后她诚恳地说:“陛下,我不用认这许多字,也可以听懂您说的话。”
萧景润不置可否地点了头。
她一脸认真的样子,似乎有点意思。
但是让她识文断字这一事,他还是比较坚持的,“六祖是贤者,对他而言识不识字不重要,求法的坚韧和顿悟的法门才是你们要向他学习的。所以小捻儿,你作为普通人,还是踏踏实实认些字吧。”
宁真辩不过他,张了张口想要再争取一下。
然而萧景润抛下一句“这是圣谕”把她砸回了原地。
提了一通佛门道理,萧景润又回想起她在佛堂里鬼鬼祟祟的样子,便问她是否做什么亏心事了。
宁真摇头,老实地说:“我见那处佛堂荒废了可惜,便想重整起来。只是未经过陛下的允许,难免有点心虚。”
她的嗓音轻软,语调温和,乖巧里却又带着丝委屈的意味。这缕委屈恰恰像钩子一样挠在了萧景润的心口。
大掌抚上她的脑袋,他的眼底溢出一些久违的温柔,“你想用便用,既然你住在绮华宫,那绮华宫上下就是你说了算。若是短了什么,让小泉子找孙玄良,他给你办妥。”
宁真原本因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有些紧张,但听到这样的允诺,她眼前一亮。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宫呢?」
这句话始终噎在她的嗓子眼里,不敢开口。
饶是宁真再缺心眼,在宫里呆的这段时间她也学会了一点察言观色。她知道萧景润现在心情很好,但不代表她说出口之后他不会生气。
那日在佛堂,他说的很明白,不让她出宫。
于是宁真眨了眨眼说:“那禁足令是不是可以解了呢?我也不去远的地方,就去御花园或者石渠阁。”
石渠阁就在绮华宫的东边,是宫中的藏书阁,两层的小楼,她早就注意到那儿了。
萧景润颔首,“御花园是可以,只是石渠阁……小捻儿,你还是把千字文学完了再考虑去石渠阁啃那些大部头古籍吧。”
听出了嘲笑的意味,她抿着嘴不说话。
“好了,朕答应你,你什么时候把这一千个字认全了,朕就带你出宫。”
这回是真的眼前一亮了,宁真点头如捣蒜。
虽然她清楚此出宫非彼出宫,萧景润此言只是带她去宫外玩,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说不定以后他想通了,就放她走了呢?
小泉子怎么说的来着?「哄陛下高兴,就有机会出宫。」
还真有道理啊。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