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黑漆描金的盒子,原本可能是妆奁,用来放首饰的。

    “给陛下的聘礼。”宁真说着,示意萧景润打开看看。

    “聘……礼?”

    老实说,萧景润感觉自己的心跳有那么一个瞬间紊乱了。

    虽然他知道不是他想的那样,但这个词就是很容易让人误会,怪不得他。

    打开一看,里头码放着一把鱼干并一撮莹白的颗粒。

    “这是什么?”

    “鱼干和咸盐啊。”

    宁真说得理所当然,见他表情微有凝滞,便取了一条鱼干闻了闻,抬头对他说:“没坏。”

    “陛下不提我都忘了,放在盒子里又收进柜中,天气渐热很容易坏的呢。这是我托膳房的师傅做的小鱼干,还是说陛下想要鲜鱼?”

    萧景润没明白,“朕什么时候说过要鱼?”

    “春姚说民间养猫都要写纳猫契,给猫下聘礼的。如若是家养的猫,便给主人家送盐;如若是野猫呢,就给大猫送鱼。

    虎子身在宫中,连春姚和山莱都不知道她有没有爹娘,所以我想着陛下既算虎子的主人又算虎子的爹好了。”

    突然当爹的萧景润:……

    宁真将漆盒合上,塞到他怀中,“如此,我便是完成下聘了。只是纳猫契还未完成,陛下要看看吗?”

    萧景润微微颔首。

    喜当爹收了份聘礼已经很离谱了,他还想看看有没有更离谱的。

    片刻后,宁真举着一张澄心堂纸递到他面前。

    最上面一行写着猫儿契式,中心部分像是婚书一样,写着虎子的名字,描写了虎子的外貌特点,又列了些纳猫人也就是宁真对虎子的要求与希冀。

    她见他看得仔细,便说:“春姚说对猫儿的要求无非写些好好吃饭努力抓老鼠,但是我觉得宫里不需要虎子捕鼠,就没有写。我们虎子好好吃饭健健康康长大我就心满意足啦。”

    她说了一堆话,他却精准捕捉到“我们虎子”这四个字。

    既然他喜当爹,那她为何不能喜当娘呢?

    不对,她既是下聘的,那么……

    宁真推了推萧景润,“陛下想什么呢?”

    他轻咳一声,“没什么,挺好。”

    “那陛下画吧。”

    “画什么?”

    “虎子的画像啊,陛下刚才有没有听我说话?”

    平时总是他问十句她答个一句,今天他难得神游太虚了几息,竟被她捉着责问。

    萧景润拿着未完善的纳猫契,坐到了书案前。

    “听到了,不就是纳猫契上还缺虎子的画像嘛,朕画就是了。”

    说着,他抬头看她,“捻儿,你说说你,聘礼用的是朕膳房的鱼和盐,制作鱼干的也是朕的人,如今画虎子也需要朕亲力亲为,甚至虎子还是朕找人给你抱过来的,你到底出什么力了?”

    宁真惭愧,夺了他的笔,“那我来吧,只是我画得不好,画得不像,希望虎子看了不会生气。”

    话音落,像是为表达诚心,她跑到外间,把窝在角落假寐的虎子抱了来,轻放在软榻之上以便她能照着画。

    虎子不明所以,沐浴在烛光中,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卧下继续假寐。

    然而宁真还真没谦虚,她画的着实不太能入眼。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没有直接在纳猫契上勾画,而是先行在另外的纸上画了几稿。

    萧景润看了直摇头,俯身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画了一幅。

    “明明我闭上眼,脑海中就有虎子的形象,眼睛是眼睛,胡须是胡须的,为什么画出来就不像虎子呢?”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抬头看他。

    “陛下笑什么?”

    萧景润单手将她的脑袋扳正,“画好了,看看还满意吗?”

    宁真仔细欣赏了一圈,点头如捣蒜,“满意满意,陛下是怎么将毛发画得这样轻盈的,甚至还有蓬松之感?而且这双眼睛画得也好,虎子看了都说像。”

    “可能是天赋吧。”

    “……”

    宁真拿着完工的纳猫契跑到软榻前蹲下,对着虎子碎碎念了一通。

    萧景润噙着笑。

    头一回见到虎子便觉得那小小狸奴和宁真一样,生了对漂亮的杏眼。

    既是照着她的眼画的,那自然相像了。

    “捻儿。”

    宁真嗳了声,却没回头,仍捧着小脸看虎子的睡颜。

    “陛下,虎子睡着了竟然这样乖巧娴静,俨然一个淑女,呃,淑猫?”

    忽然她觉得腰间一紧,低头看又是他为非作歹的手。

    萧景润单膝抵地,从背后拥着她,靠在她的肩头轻声道:“捻儿既然这么喜欢虎子,何必纳它,直接做虎子的娘亲好了。”

    “啊?”

    萧景润低笑,“今日喜事颇多,不如捻儿与朕共饮一杯喜酒。”

    怎么就……喜酒了呢?

    宁真蹙着眉挣开。

    他松开桎梏,起身去到外间吩咐了内侍几句。

    “乔逢恩的酒酿好了,捻儿不想与朕一起尝尝吗?”

    内侍很快端着两壶酒过来,放下后又无声撤出。

    宁真撅着唇,低头将纳猫契折叠收好,低声说:“我不能喝酒。”

    “遇喜事喝一点喜酒又无妨,何况此间只有朕一人在,嗯,顶多还有个睡着的虎子,旁人不知道你喝酒了。”

    宁真捂起了耳朵,一脸不配合。

    “那行,喝素酒怎么样?你想喝葡萄酿还是青梅酒?”

    “我当然都不要……唔!”

    “怎么样?是清甜不上头的吧?朕没诓你。”

    宁真捂着脸连连摇头,并且不断往后退。

    口中被渡过来的葡萄酿缓缓漾开,从舌尖到味蕾,带着萧景润的气息逐渐上涌。

    萧景润亲了亲她的唇角,与她额头相抵,呼吸些许紊乱。

    “捻儿,人家高僧都喝过素酒的,你怎么不向人家看齐?

    《华严经》中都说了,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你应放下执着,才能了悟,才能自在。”

    他喃喃着,“都说修行人讲究戒定慧,朕就不懂了,这戒定慧偏要去清明的心境中修吗?”

    宁真不知道他何时对佛门事有了不少了解,更不知道他这样诱哄她何时是个头。

    她夺过他手中的酒壶,起了瓷盖,直接往口中灌去。

    灌得急了还呛了几口,猛地咳嗽起来。

    萧景润被唬住了,揽着她肩膀的手不知所措。

    宁真喝罢葡萄酿,又取过青梅酒,如法炮制,三两下便饮尽,甚至还将酒壶倒转过来甩了甩,以确定是真一滴不剩了。

    将酒壶往地上一丢,宁真倚着床榻撑起额头,静默不语,两颊上渐渐浮上绯潮。

    虎子被惊醒,一个激灵起身。左右张望了两下,见他们都不说话不动弹,便蹑手蹑脚地轻盈下榻,往角落里一卧。

    宁真明显感知到自脖子以上开始升温,伸手够到一本书册开始扇风。

    抬眼看他,“我喝了,都喝完了,你满意了?”

    “捻儿……”

    萧景润的声音中难得带上了一丝不确定,因他见宁真的一双美目中凝着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宁真打了个酒嗝,视线晃了晃之后戳着萧景润的胸口问:“乔逢恩酿的酒呢?只有这点花头吗?”

    “为什么不说话,嗯?”她欺上前凑近他的脸庞,“你……心虚了!”

    萧景润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两壶果酒罢了,她怎么像喝了一坛子荤酒一样,开始说胡话,隐隐有发酒疯的征兆了?

    “连这个都要骗我吗?还是说乔逢恩只酿出甜兮兮的葡萄酿?这样怎么能让官酒库卖出好价来?”

    她连连发问,还不忘戳着他的胸口。

    萧景润握住她作怪的指尖,指了指外间,“乔逢恩酿的有,没骗你。”

    宁真听了,便猛地站起身往外走,跌跌撞撞差点被一个绳纹绣墩绊倒。

    如此动静,虎子又被惊醒,蹲在原地诧异地看着宁真摇摇晃晃地路过,它不由往后倒退了几步。

    随后在地毡上踩来踩去,似是被她所惊,又好奇地开始模仿她的步态。

    萧景润扶额,没空管虎子,跟在宁真身后将她拦腰抱住,朝着外间喊:“今日酒务司呈上来的酒何在?”

    内侍们脚步匆忙,端着酒进来却不敢抬头乱看一眼,退下时还顺手将珠帘扶好,没发出一声响动。

    “酒来了,朕没诓你,但你不能再喝了。”

    萧景润搀着宁真到桌边,揭开酒塞让她闻了闻便盖起来。

    她却推开他的手,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攥着他的下颌,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硬生生灌了几口烈酒进去。

    没听错的话,壶口还磕到了他的牙关。

    宁真的手未松,提着酒壶晃了晃,“还有呢。”

    然而没有壶盖,这么一晃便洒出来许多。

    他们促膝而坐,浅色的澄亮酒液便沾染得到处都是,谁也没法躲开。

    萧景润抹了一把下颚,此刻已经无瑕品鉴酒务司的酒了,面前的她俨然是今晚的最大难题。

    “捻儿,朕带去你洗洗,你看你一身香屑又一身酒液的。”

    她放下酒壶,掸了掸衣裙,“不要,你定然又要诱哄我什么了,我才不要。”

    他无奈地笑,“让春姚侍奉你沐浴,再让春姚给你换衣,朕绝不插手。”

    “不要,我一人就行,何必劳动春姚?”

    他坚定摇头,“以往你一人就行,今晚貌似不行。”

    宁真听了便将桌面一拍,手震得发麻她也只是轻皱了眉头,对他嚷:“怎么不喝酒?”

    又绕回到酒这头了,萧景润干脆与她一样,将一整壶一饮而下,倒扣在桌上对她说:“朕很听话吧?喝完了。捻儿也听话些,快快将身上湿衣换了去。”

    “不行!我不乐意听!”

    “什么?”萧景润觉得喝了酒的她难搞得很,他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

    宁真双手捧住他的脸,狠狠地搓了几下,盯着他的目光说不上涣散迷离,但也差不离了。

    “你很少听话,我却经常听话,凭什么?我不。”

    他哭笑不得,“朕不够听你的话吗?”

    “不够!我每回让你放开我你都不放,我不想饮酒你还搬出素酒荤酒的说法堵我。”

    她说着,又指着裙上沾染的檀色香粉,“说好一起调香,明明好好的你又使性子,我、我做的香丸香饼我想给谁就给谁,你凭什么只能给你?”

    “你这人真是好生奇怪。”

    这是她下的最后一句结论,随后便满屋子找水喝——渴了。

    萧景润望着就在眼前安放的茶壶,无语凝噎。

    她在屋里跑来跑去,虎子也跟在她后面跑来跑去,一派欢腾。

    萧景润拧了眉心,开始犹豫要不要一个手刀将她劈晕算了。

    “捻儿,水在这儿。”

    “怎么不早说!”

    “……”

    喝了水,宁真又坐定了,继续数落他。

    萧景润望了望外间的方向,还好内侍及宫娥都很有眼力见地撤得远远的。

    不然他今天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这一头,宁真正唠到他方才说她执着。

    “你说我执着,你就没有妄念吗?你还胆敢提戒定慧,你总是诱哄我破戒,那我还怎么定,还怎么慧?”

    “谁不想心如明镜台呢?可我就是有烦恼有挂碍,我就是有贪嗔痴,我就是无法明心自在。”

    说着说着,她伏在桌上哭起来。但此哭又与以往的哭有所不同。

    虽说她从小在庆云庵长大,但心里还牵挂着俗世,这一点是她一直觉得不该的。

    小时候羡慕人家有爹有娘,下山时还总溜去听说书,渴望着与市井生活气再近一些。

    长大后知道约束自己了,却被迫入世。

    不管萧景润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话刺到了她。

    不过,真正让她感到害怕的是他们之间的亲昵。

    为什么会以那样的方式进入她的梦境?她明明想推开他的。

    萧景润沉默地拍着她的背。

    她的哭声很细,明明是断断续续的,却连绵不绝地砸入他的心间。

    他软下声来,这些日子总向她低头,也不差这一回了。

    “都是我不好,我自私,因为喜欢你便想占着你的所有……便想你也喜欢我。”

    宁真哭声骤止,一双泪眼看向他,“陛下喜欢我什么?这副皮相吗?”

    萧景润愣怔,随即失笑,“捻儿为何会这样想?”

    说罢,他便想起来那日他亲着她,说她的眉她的眼都是他钟爱的。

    轻叹一声,他为她揩去泪水,“皮不皮相的,我若是在意,那每日揽镜自照便够了。”

    见她又要生气,他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皮相是你这个人的一部分,我喜欢你自然会喜欢你的样貌,但又不是全凭样貌喜欢的你。”

    酒意上来,宁真听了这番绕口令,脑袋有些糊涂。

    侧枕在手臂上,她的眼有些失神,喃喃道:“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我什么都做不好,心不定师父不许我正式出家,陆夫人教我音律书画我也学得磕磕绊绊,连一张纳猫契都画不好。”

    她拉着他的袖子问:“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知道我喜欢甜口小食,喜欢虎子,但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因为人比吃食比小猫更复杂吗?”

    萧景润也说不上来。

    思虑片刻,他同她一起侧枕于桌上,四目相对:“哪怕旁人眼里你是不完美的,而我也清楚这一点,但我依旧想和你在一起,我想这便叫做喜欢?”

    他看着她的脸从正向到竖起来,看着她一双素手攥住了他的衣襟,他一度以为她要揍他。

    他记得,以前他教过她怎么出拳来着。

    张了张口,他试图补救,“我没有说你不完美,在我心里你很……好。”

    今夜的虎子着实颇受打击,一向温温柔柔的女主人和一向喜怒不定的男主人像是互换了性格。

    如今女主人和男主人贴在一起,虎子瞪圆了一双眼,突然悟了,性格就是这样互换的吗?

    宁真撞开萧景润的牙关,狠咬了一口。

    顾不上吃痛,被摁倒在地的时候萧景润觉得今夜离奇得很。

    她居然没揍他,而是强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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