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雨下了足有几个时辰还未停歇,萧景润进门时带了些许潮气。

    瞥了眼满地狼藉,他摆了摆衣袂,“都退下吧。”

    宫女们有的身上挂了茶叶渍,有的则是一副刚哭过的样子,听了这话都忙不迭出去了。

    窗牖洞开,崔姝仍穿着白日里的裙裳,倚靠在临窗的软榻上,似乎在凝视窗外不断飘进来的连绵雨丝,任由水珠溅在自己脸上。

    萧景润抬脚清出一条能走的道,去关了窗。

    “陛下连妾身的这么一点自由都要剥夺吗?”

    她沙哑出声,气若游丝。

    萧景润低头看她,双眼干涸,没有哭过的迹象,怎会如此沙哑。

    此前他来过几次长乐宫,记得她是个端雅的女子,行礼问安都是标标准准的礼仪规范,甚至给他斟茶倒水也十分合度。

    也曾和她对弈过几回,棋始知其性,是个进退有度的人。

    总之,与今日的模样大相径庭。

    崔姝迎上他的目光,对视一眼后又倏地偏过头,轻咳了一声,心下思绪万千。

    她头一回看清天子的样貌,是在温珣的生辰宴上。他坐在上首,她仰望着他。

    身材高大,笑声清朗,那一双眼睛,父亲在家中曾提过,称之为狼眸,崔姝却觉得曜如辰星。

    那时,天子的视线偶尔落在她身上,眸光不算柔和,她却有一种心悸的感觉。

    她不敢对视,只是胡乱猜想着——难道这就是话本中说的动心?

    很快她便知道答案了。

    纪明琢出事,崔姝先是难以置信,在她看来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何必自戕?

    再是恍然,情这种东西,就好像往火上泼油,会愈演愈烈的,然而到达一个之后,就烧得只剩下自己的一丝妄念随风飘散。

    此后崔姝便将自己的少女悸动收了起来。

    对一个人生出情意多可怕,更别提对天子了。

    “吃过东西了吗?”

    萧景润递给她一条帕子,“擦擦吧。”

    今日他也淋了雨,知道淋雨不好受。

    “没有。”

    “那朕让内侍传膳,想吃什么?”

    “荔枝。”

    萧景润一怔,但顾及到她的情绪,还是尽量和颜悦色,“都这个时辰了,吃点正经的热乎饭食吧。”

    “妾就是想吃荔枝。”

    崔姝顿了顿,似乎格外坚持,“捻儿说的,心情不好就吃点甜的。”

    “行。”

    萧景润去门外吩咐了内侍几声。

    不多时,置于冰上的荔枝被送了来,崔姝却没有动。

    荔枝也叫离支,离了枝叶就难以保存,“一日色变,三日味变”。

    这一批荔枝是贡品,刚从蜀地水陆联运连枝带树送来,正是新鲜欲滴。

    萧景润随手拈起一颗递给她。

    崔姝没有接,反而问他:“捻儿吃过了吗?”

    他敛了眉,“怎么今日尽提捻儿?你有话就和朕说。”

    提了两回就叫“尽提”吗?

    崔姝弯了弯嘴角,接过荔枝,端详了片刻剥了壳放入口中,沁凉的甜意弥漫开,她却觉得舌根苦涩。

    完全咽下之后,她问:“是捻儿让陛下来的吗?”

    他没有回避,“嗯”了一声。

    崔姝笑了笑,“陛下又不是神医,怎么能治我的病呢?”

    说罢,往外张望了下,回头问他,“太医没来吗?”

    萧景润无声地看着她,神色平淡。

    她倒是没有讳疾忌医,但看这个精神状态确实不太对。

    两人沉默地坐着,也没人再去管那筐荔枝。

    忽然,崔姝幽幽开口,“我初见宁真的时候,还对她设防,毕竟都是妃位嘛。她一举一动我都会猜想其中的深意,她和温珣要好我亦会揣测她的目的,后来才意识到……她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纯粹不作伪的人,不像我。”

    她看向他,“也不像陛下。”

    仰躺于软榻上,她继续说:“我有时候不敢面对她,比起纪明琢,宁真更像一道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刺得我原形毕露。”

    “宁真,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啊,人活着活着,活到最后,谁能保持一颗真心不移呢?”

    她轻笑起来,丝毫没有在意身下软垫早已被雨水打湿,畅快地伸展着手脚,就像狸奴伸懒腰一样,一次性得伸展个够。

    “陛下,你会觉得我是个笑话吗?精通琴棋书画,也深谙闺闱争斗之道,全副武装来了这深宫,竟毫无施展之地。”

    萧景润往边上靠了靠,为她留出余地,沉声道:“莫要多想,你很好,每个人性格不同,这个不用强求。”

    “陛下才是莫要多想,放宽心吧,我不会伤害捻儿。”

    崔姝以手遮眼,露出的那张嫣唇又笑了笑,“陛下很喜欢捻儿吧?我也喜欢。”

    萧景润想到了白天他在大殿上对文武百官说过的话。

    崔姝是正经入宫的,按理来说她也是萧家妇。

    但他似乎没有办法将她与捻儿同样看待。

    移开手,崔姝搓了搓鼻尖,清了清嗓:“捻儿没有爹娘了,贺氏也不再是以前的贺氏,陛下能护住捻儿吗?”

    她一瞬不瞬盯着他,“陛下能护住捻儿一辈子吗?”

    不等他回答,她继续,“陛下,立捻儿为后吧,什么情分能比地位比权力更可靠呢?”

    萧景润不语,看着她的目光中带了审视。

    片刻后才道:“立后与否,何时立后这是朕的事。”

    “是吗?早晚都要立,不如早些定下早些安心。”她挑了眉,“妃与后,天壤之别。”

    有如妾和妻,一个要给另一个请安的。

    面对崔姝的僭越,萧景润原想拂袖而去的,又思及宁真还在偏殿等候,便按捺下了。

    “朕明日召你家里人进宫吧,”他缓和了语气,“你母亲,你妹妹,不拘谁,陪着你住几天。”

    崔姝没有继续发难,而是适时地打了个哈欠,揉了眼角,“好啊,多谢陛下。”

    萧景润迈出门槛的同时,崔姝收回了视线,素手一挥将荔枝筐打翻。

    一个个红果登时滚得满地都是。

    人心本来就没有长在胸膛正中间,偏心也是在所难免,没关系的。

    -

    一见到萧景润的身影,宁真便立马迎了出去,“婳婳怎么样了?我见方才内侍送了东西进去,她可用饭了?”

    “用了,她还好,别悬着心了。”

    萧景润揉了揉她的头,“你先回拂云轩,朕与钱夫人有话说。”

    提起这个,宁真抱着他的臂说:“钱夫人许是见过我娘的。”

    萧景润挑眉,望向钱绾。

    “回陛下,妾年幼时有幸为一位游医所救,拜其为师,师父样貌与昭妃娘娘有几分相像,至于是否为宁夫人,妾不敢托大,只是胡乱猜测一番。”

    此前鸮羽卫撒开网找寻都未果,如今竟有这样的意外发现。

    萧景润颔首,“朕依稀记得宁夫人的容貌,待朕画一幅像,嫂嫂可以看了进行比对。”

    又道:“今晚辛苦嫂嫂跑一趟却没瞧着人,朕正好与嫂嫂说说崔姝的情况。再一个,微之今夜值宿内庭,嫂嫂也宿在宫中吧。”

    “是,妾遵旨。”

    宁真回到拂云轩,芦桦早就备好了热水。

    虽然不知道钱夫人幼时遇到的游医到底是不是娘亲,但宁真抓着这么一丝希望便觉得很满足了。

    至于崔姝那边,她自觉帮不上忙又瞎着急,或许陛下和钱夫人有办法。

    是以,宁真心里轻松了些,泡了澡洗去寒气与疲惫。

    另一头,钱绾和宁真一样,还真以为天子要和她讨论崔姝的事。

    结果天子边画着像,边与她说:“嫂嫂近日女学事宜繁忙吗?朕想托嫂嫂一桩事。”

    既然天子这么问,那么钱绾只能说不忙。

    他也没绕弯子,“嫂嫂在宫中住几天吧,帮朕把一把昭妃的脉,但不要被昭妃察觉。”

    钱绾心中一紧,不是说和妃娘娘有心病么,怎么又要探昭妃的脉。

    萧景润又说:“此前太医说她禀赋素弱,月信也来得晚,上回还闹得腹疼,是以朕想请嫂嫂帮忙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为她调理一番。”

    钱绾是女子,当年跟随的师父也是女子,是以她所学医术偏重女科。

    只是乍然间听得这番话,钱绾心如擂鼓。

    她知道天子爱重昭妃,方才他二人相处时更是宛如寻常夫妻般自然,那么现在这般吩咐,是要为子嗣计了吧。

    将这样的事交予她手,便是莫大的信任了。

    钱绾恭谨道:“妾遵旨。”

    萧景润搁了笔,将画纸展开。

    “朕只见过宁夫人几面,不算熟稔,改日寻京中旧人问问,应可完善。”

    钱绾接过纸张细细看了,却微微摇头,“妾觉得只有三分相像。”

    好看的人各有千秋,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想到昭妃面上欢欣的样子,钱绾便觉愧疚,早知道别急着说出来了,尚且未笃定的事,让人家白高兴一场,何必。

    萧景润看出钱绾的心思,笑了笑,“没事,朕哄她,断不会让她怪到嫂嫂头上。”

    说着哄人,他却是拿着一幅画像哄得宁真叫了他好几回时序哥哥。

    窗外骤雨初歇,室内也春光暂收。

    宁真浮着薄汗,连颈间都泛着粉绯一片,“陛下别再挨过来了,太热了。”

    萧景润偏要将她纳于怀中,寸寸紧贴,“朕辛苦为你画了像,还不能收取些好处吗?”

    “什么好处不好处的,”她推了他一把,“刚才陛下用过这个借口了。”

    “那朕再想想。”

    他掌心贴于她的小腹,安静了一瞬,倒是真像在思考下一个借口。

    他低笑,“想不到,捻儿替朕想一个。”

    随后叼起她的纤纤食指啃噬着,不求吻个酣畅,只想留下他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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