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处走来一行人,宁真听见动静抬头,待看清了又难免失望。
是宫人们过来安装防鸟的网丝,不是陛下。
避到内殿,宁真捧着一杯茶却没喝上一口。
到了鸟儿筑巢的季节,有的人却不着家了。
宫人们为防止雀鸟在斗拱间栖息,专门布下网丝,檐下天罗地网的无处落脚,这才没有雀鸟飞来。
那么陛下是为什么不回家了呢?
另一边,重华宫内,钟尧不断在心里翻白眼。
萧景润悠闲地盘腿坐于罗汉床,从小几上拿起一本奏折翻看,御笔没写上两下就撂了,问:“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
“哦,才过了一刻,朕怎么觉得度日如年。”
钟尧听得牙酸。
“陛下,恕臣愚钝,您既然打算晾着昭妃娘娘,为何还要绾绾给娘娘送点心过去?”
要晾就晾个彻底,为什么要他家绾绾夹在中间为难呐!
萧景润一脸理所当然,“有喜欢的点心在,捻儿就不会那么伤心。回头气起朕来,看在点心份上便会小小原谅一二。”
钟尧捧着脸,又牙酸了。
这就是帝王心术吗?不是吧,他反倒觉得是顽童心理。
事君数斯辱矣,他到底要不要劝天子罢手呢?
正想着,内侍引着钱绾从殿外进来,神色慌张。
“绾绾。”钟尧忙站起来,却见妻子略过他,直接跪倒在御前。
“陛下恕罪,妾将陛下交代的事办砸了。”
“嫂嫂赶紧起来,怎么了?昭妃哭了?”
捻儿会哭,这在萧景润的意料之中,不然他不是白折腾这一趟了?
不过将自己心尖上的人惹哭,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萧景润见钱绾仍跪着,便继续问,“嫂嫂为何如此,是和昭妃说了朕在重华宫吗?不碍事,她来找朕最好不过了。”
钱绾摇头,钟尧要扶她也被拍开了手。
“陛下,敢问紫宸殿内是否存放了关于整顿佛寺的文书奏牍?昭妃无意中翻到了,眼下哭得正伤心。妾劝慰无效,心知惹祸,特来请罪。”
萧景润露出怔然的表情,先前召两寺一庵的住持入宫为的就是这事,而相关的文牍就大喇喇放在紫宸殿书案上,毕竟这几日迁居重华宫乃临时起意,未料到那么多。
猛然间,他忆起之前和宁真在石渠阁看星星,说到前几朝法难的事。
心跳开始加速,萧景润丢开折子,一言不发地下榻往紫宸殿去,面沉如水。
果不其然,还没走进内殿,就听到宁真的抽泣声。
春姚他们几个围在她身边,递水递手绢她都不接。
“都退下。”
听到声音,宁真泪涟涟地抬头,砸了手边的茶盏过去。
来人的胸口被她砸个正着。
今日他的燕居服为浅色,洇着一块茶渍特别明显。
春姚吃了一惊,这还是她头一回看到娘娘动手,连忙上去要给皇帝擦拭。
“退下。”
萧景润面露不耐。
小泉子连忙拉着春姚走了。
一直退到殿外,春姚还在为宁真担心:“陛下不会生娘娘的气吧?那么声闷响我听着都疼。”
小泉子摇头,“陛下什么身手?没躲没避,站在那儿让娘娘砸,怎么还会生娘娘的气?”
殿内,萧景润跪地半抱着她,“怎么坐在地上?”
宁真挣开他的手,将一堆文牍砸到他怀里,“这些是什么?陛下要重现法难吗?”
萧景润低头看,有的文书仔细记载了中都大寺小庙的僧侣人数,人名籍贯地亦细细罗列。
还有的则是登记了大寺的占田数,以及寺内收藏的旧书典籍。
折子上则是官员呈上的整顿天下佛寺的大致计划,包括但不限于没收寺院财产,对佛像、法器的处理。
“捻儿以为朕要灭佛?”他无奈地笑了笑,将她重新揽进怀里,将文牍一份份展开在她面前。
“捻儿知道前几朝为何要灭佛吗?”
宁真摇头,佛门中人将其称为法难,最严重的那一次,举国沙门四散逃匿,佛像、经论都来不及密藏,掉落于途中为风沙掩埋。
萧景润轻抚她的面颊,为她拭泪,“不知道你还轻易责怪朕?朕不会委屈吗?”
“陛下哪里会委屈。”她偏过头,自己擦了擦湿润的眼睫。
“无论前人排佛还是灭佛,都是有理由的。”
他也不跟她较劲,坐在一边看她自己拭泪。
“你也说了前几朝佛寺昌盛,但你可知最昌盛之际天下佛寺近五千余所,僧尼三十多万?一开始有度牒者可免除赋税徭役,后来私度越来越频繁,一心谋取暴利的人便开始肆意买卖、伪造度牒,一时间僧尼队伍芜杂无比。更不用说寺院土地不输课税,愈加霸占田产,荒废农时不事生产。”
“前人或因自己无心敬佛,或为筹措军费,或为增加国库收入与纳税户,才有排佛之举。虽然你爹留给朕的烂摊子多,但朕也不至于此。”
宁真睁着黑白分明的杏眼看他,“那陛下这是为何?”
“捻儿,”萧景润温声道:“在你心里庆云庵很好,佛门也很好,朕不想和你说这些,但是你要知道,天下之大,哪里没有个把龌蹉心思的人呢?朕只是想厘清大雍佛寺情况,加强管理罢了。”
他拿起一份简报,“这是鸮羽卫前阵子递上来的,你刚才没瞧见吗?”
这份简报还真是言简意赅,就写了寥寥几行字。
永莲寺疑现竹妖,人心惶惶,寺中香火愈加凋零,后查出确有人装神弄鬼,京兆府捉拿案犯一路追至京郊庆云庵,失了踪迹。庆云庵被推至风口浪尖,永莲寺却遇百姓怜惜,门庭热络起来。
宁真看完,大惊失色,“什么贼人,这是要嫁祸给庆云庵吗?”
萧景润揉了揉她的发顶,“你笃定此事与庆云庵不相关,旁人可不这样想。”
如今案犯消失于庆云庵内,找得到人审清了,那就再好不过;若是找不到或者草草结案,在不明真相的百姓看来,岂不是官府有包庇皇家庵寺之嫌?
“放心吧,钟尧正在查,后日的浴佛节定能如期开展。”
他未完全说实话,前几天夜里与崔姝叙话之时,得知崔彦竹平日里与几个僧侣有所往来,钟尧便从崔彦竹身上查起了。
只是如今还未有定论,他不欲宁真忧心。
宁真稍稍放心,但听他说到浴佛节,又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我以为陛下都忘了后日浴佛节呢。”
“说好送你去庵里的,朕怎么会忘?”
宁真背过身去,指尖无意识地戳着书案上的镂雕纹样,声细如蚊:“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如果她现在回头,便能瞧见他嘴角不自觉微扬。窃笑莫过于此。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突然就不见了,也不和我说一声,还和婳婳出宫了。”
背后传来他一句:“嗯,还有呢?”
听着平平淡淡怪冷静的,宁真咬了咬唇,“我以为你不想陪我过浴佛节了。”
萧景润忍不住张臂将她纳入怀中,吻着她的发顶,“还有呢?”
“没有了。”
“朕还封崔姝为贵妃了,你怎么不提?”
“哦。”
“哦什么?捻儿,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朕?那一晚你将朕推去见崔姝,朕见了,回寝一看你心无杂念地睡了,抱着虎子睡得东倒西歪。你就不怕朕真跟崔姝跑了?”
宁真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说:“能跑到哪里去呀?不就是在宫里吗?”
“朕的重点不是跑到哪里,是崔姝,不是,也不是崔姝。”
萧景润又觉得脑仁生疼了。
他继续问:“这几天你就在紫宸殿和拂云轩不肯挪挪步子?你为何不来找朕?你还记得去年朕与你在哪儿初见吗?”
宁真蹙眉,似在回想,复又摇头。
“重华宫!”萧景润提醒道。
“嗯,我想起来了。”
他狐疑地看她一眼,现在才想起来,那她先前以为他这几天都宿在哪儿?
只听她继续:“我还想起来那会儿你在吃暖锅,不给我吃也就罢了,让我求你,还让我跪了一下午。”
“……这些忘了也行。”
她哼一声,从他怀里蹭出去,“陛下怎么这样,一会儿让我回想,一会儿又让我忘记。”
萧景润把她捉回来紧锁怀中,咬着她的耳垂不放,低哑着声音,“捻儿能不能把朕放心里?”
耳鬓厮磨,他似乎委屈极了,“朕心里有你,你心里无朕,你说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闻言,她沉默半晌,直至他听到细碎抽泣声,掰过她脸瞧时,她才抽噎说:“陛下是不是也喜欢婳婳?”
萧景润有点懵,为何有个“也”字。
捻儿对崔姝,除了朋友之谊,难道还有旁的感情吗?
“朕……你说的喜欢是不是和朕理解得不太一样?”他艰涩开口,脑海中回想起崔姝说的“我也喜欢捻儿”。
是不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不知道?
宁真不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飞到千里之外,掩面哭得更凶,“你不是说喜欢就是对方不是最完美你也想与之在一起吗?那婳婳比我好那么多,你会更喜欢婳婳吗?”
似乎是在宣泄,她的泪收不住,甚至连额角都冒了汗珠。
她边哭边说,含糊不清:“我想要你只喜欢我一个人。”
一种名为吃醋的奇怪情绪缠绕她多日。
这种情绪看起来简单,实是复杂的感受交织在一起。
宁真知道崔姝很好,大家看了她们二人定然会更喜欢崔姝。
虽然他说过喜欢她,但保不齐他还喜欢别人呢?喜欢和更喜欢之间,对于食物来说是先吃和后吃的区别,对于人来说呢?
她对崔姝没有嫉妒,甚至对萧景润的愤怒也只是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的审视,产生自我怀疑。
对着他直言相告,便是她被羞耻感淹没的开始。
他给她的安全感崩塌了一半,而她这样说,好似在向他讨要。更让她不愿承认的是,她心里清楚,她想讨要的不止这缺了的一半,她发现她想要的更多了。
萧景润脑袋嗡嗡,虽然这就是他的最终目的,但是当切实亲耳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又有些不敢相信了。
就这么愣怔了片刻,他才紧抱着她,移开她掩面的手,轻吻她的泪眼,喑哑道:“我当然只喜欢你一人。”
宁真哭得投入,推开他的脸,“你不要亲我了,和婳婳在一起时你也是这么说的吗?”
“捻儿,”他投降了,预备和盘托出,“我只喜欢你一人,我没喜欢过崔姝。”
“那你和婳婳去做什么了?”
她咬着唇小心翼翼地问,犹豫不安的神色尤为明显,似乎极想知道答案,又怕听到她不想听的。
往日漾着潋滟波光的杏眸之中蓄满了泪。
萧景润不觉得脑仁疼了,开始心疼。
自她搬来拂云轩,他看得出她颇有些小脾气,与他相处也没那么讲规矩了,娇俏生动的她如今却可怜兮兮地恂恂试探。
他开始后悔应下与崔姝的交易,也后悔托钱绾瞒着她。
这真是他最大的昏招。
“捻儿,世间再无崔姝,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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