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宁真还睡得迷迷糊糊便被萧景润拖起来洗漱用膳,就连抱着虎子,坐在院中看他练剑都直打哈欠。
这么困倦,一是昨日哭累了,二是敦伦一事虽两人共同参与,然男女体力有所悬殊。
只是以往他都会体恤她,自己一个人起身悄然离开。
今日却一反常态,在紫宸殿批奏折都要将她揽在怀里,一会儿亲亲她,一会儿逗逗她。
“待会儿让人看见了!”
宁真推着他的脸,又忍不住想捏一把看看他到底为何脸皮如此厚。
萧景润手持御笔,落下的批字稳稳当当,一点儿也看不出美人在怀左躲右闪。
言语却止不住轻佻,“你我同在一册玉牒,又未行偷鸡摸狗之事,合法合情,只要御史台的几张铁嘴没瞧见就行。”
听着看着都是色令智昏的模样,真的有在好好处理政事吗?
宁真狐疑地觑他。
“陛下——”
孙玄良进殿,原是有事要报,瞅见宁真的身影又戛然而止,垂首徘徊在门口。
宁真不由尴尬,不顾萧景润的眼神,从他怀里跳下,手忙脚乱地开始磨墨,总要找些事情做才显得没那么心虚。
萧景润看着她笑,妃子躲内侍,还是头一遭。
“何事?”
听着天子略带笑意的嗓音,孙玄良回禀道:“秘书郎来了,候在偏殿。”
“嗯,带过来吧。”
说着,萧景润又牵了牵宁真的手指,“捻儿去后头等朕,拟完旨意再陪你。”
宁真将墨条一放,施施然踱走,不忘小声哼哼一句,究竟是谁陪谁呀。
坐在折屏后的花梨杌凳上,瞥见一个多层食盒,里面装的俱是她心爱的小点,宁真弯了弯嘴角,拈了一颗泡梅吃。
泡梅酸甜,一下激得开了胃,她却忽的一愣。
他知道她的偏好,会投她所好,但她似乎还不够了解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不如改天问问孙玄良吧,她默默地想。
外间,萧景润着秘书郎拟旨,针对佛事正式颁布整顿敕令。
「上至王公下至庶民,不得私养沙门。
于祠部司下增设僧官,编制僧尼户籍,规定寺院形制。
天下诸寺以现有僧众数及寺院规模划分等级,道级设僧纲司,都纲、副都纲各一名;州级设僧录司,僧录一名。上县设僧要司,僧要一名,中县及下县原则上不另设。
严控私度,犯者举家充军。谨防隐没成奸。
初入佛门者,以戒定慧三学进行试经度僧,合格者可得祠部牒。僧尼每三年试经一回,落者皆罢遣为民,此项由祠部司总摄。」
宁真听得愣神。
这试经度僧的方式好似科举取士,而且拿了祠部牒之后也不能高枕无忧,还得三年考校一次。
此举着实从门槛上就拒了许多无心向佛或意志不坚之人,还提升了僧尼的素质,甚妙。
佛门中不乏有识文断字的人,也有登台讲说者,但说起负责考校,应该要择一位德高望重的大法师吧?
宁真一下子就想到自己的师父慧慈,在她心里师父就是最棒最厉害的存在。
她捧起手中的荔枝膏水喝了一口,感叹自己要是仍在庆云庵,估计今晚就要开始挑灯苦读了。
秘书郎将写就的诏书奉给天子御览,忽的从殿外传来一阵颇为急促的脚步声。
宁真隔着绢画折屏望了望,只看得出大步走进来一个模糊人影。
人影未喘匀气便急匆匆开口,是钟尧。
“陛下,京兆府接到一起报案,云雾山发生坠亡事件,逝者经辨认乃庆云庵住持慧慈师太。臣不敢擅专,特来禀报。”
钟尧为近卫指挥使,可于御前带刀,亦可于御前行走。加上天子爱重昭妃,昭妃又出自庆云庵,钟尧便未作多想,将这突发消息第一时间上报。
然而,他听见殿内屏风后传来一声脆响,应是瓷杯落地之音,随后他眼看着天子脸色一变,手中御笔折断,快步朝屏风后走去。
-
盼了半月之久的浴佛节就在明日,却永远到不了了。
马车上宁真一言不发,沉静地坐在角落里像一尊木雕,还是匠人未完全雕好的那种,因她眼中没了光。
“捻儿,我在,你和我说说话行吗?说说话。”
萧景润将她半抱于怀中,哄孩子似的颠了颠,轻抚她脸颊,发觉她抿着唇又试探性地捏了两下,生怕她咬紧牙关伤着自己。
低头看,她手中握着一把玉梳,攥得太紧,梳齿都在她手心印出了血痕。
身子也几不可查地发着抖。
“捻儿松手,听话。”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失去至亲的沉重打击他再明白不过,也清楚眼下一切劝慰都是虚妄。
“节哀顺变”这句话说者轻松,听者心伤。
但至少不要伤害自己。
萧景润抚着她的发丝,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说不定是钟尧听岔了,又或者是京兆府弄错了,都有可能的,我们去庵里看了再说好不好?”
这鬼话他自己都不信,哄三岁小童都不够,然而现在的他实在是没法子了。
“师父用这把玉梳给我梳过头,我真是不像话,那么大的人了,还要师父为我梳头挽发。我的头发那么多,师父定然梳累了。”
宁真低声地说着,脑海中努力回想上一次与师父相见的场景。
她真是不孝,自去年底到现在,只见了师父两回。
一回是萧景润准她去参加观音诞,她得知德天皇后的事便提前回了宫。
第二回是萧景润请师父进宫,她没说上多会儿的话师父便去面圣。
宁真闭了闭眼,如果当初她未曾进宫,自然就有很多机会和师父共处,师父是不是就不会出事呢?
庆云庵大门紧闭,庵内再无香客,唯有比丘尼来往其间。
来到慧慈师太停灵处,宁真却不敢进去了。
她掩面坐在门槛上,听着萧景润与师姐们问候交谈。
陡然来了一票大人物,京兆府的几个小吏便被挤出了屋子,在一旁闲话。
“师太上了年纪一时失足也是有的,只是这云雾山枝繁叶茂,从山上跌下来,找跌落的起始点都难。”
“你还想省事?这可是皇家庵寺,天子都亲来过问了,你瞧咱们头儿卖力的样儿。我看,怕是要进行尸检,仵作都来了好几个。”
“出家人允许尸检吗?好像不吧……”
“哎哎哎,那边那个女子怎么倒了?”
-
宁真幽幽醒转,第一眼便瞧见萧景润。
往日这张脸带给她的是安全感,如今她竟有些心烦意乱。
“捻儿,你感觉好些了没有?”他递了水碗至她跟前,“你昏了半日有余,滴水未沾,还是喝些吧。”
宁真依言喝了,沉沉地凝视他,“陛下,师父为何会跌落?你们要对师父进行……剖验吗?”
萧景润摇头,揣摩着用词,又迫于她灼人的目光,坦言道:“仅观体表,未有中毒迹象,庵里比丘尼也未见到师太服过任何药剂药丸。现在看来大概率是失足坠落,你师姐们的意思是,不剖验。”
“师父好好的怎么会失足呢?陛下,之前永莲寺那个装神弄鬼的贼人不是跑到我们庵里销声匿迹了吗?会不会是他害了师父?”
她心急又心慌,说着说着竟呛咳起来。
萧景润放下水碗,坐近了些,探她额头,“似有发热,捻儿,你勿多想,京兆府会查明的,只是需要时间。”
握了握她的手,“你要去看看师太吗?”
宁真抱着被子摇头,杏眸深深,暗藏一丝纠结。
萧景润也理解,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说:“这庵中没有医士,你要么多喝些水好好休息,要么等钟尧下山去带医士过来给你开药。”
“我没事。”
她自己摸了额头,只是有些汗意,没什么大不了。
正说着,门扉叩响。
“陛下,河东道急报。”
萧景润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河东道临近西境,这般急报难道是军情相关?
给她掖了被子,轻声道:“朕去去就来。”
这一去便是两刻钟,再进来时萧景润见宁真朝里侧卧,还以为她睡了,轻手轻脚地掩上门。
忽然听她开口:“陛下有事就先回宫吧。”
他怔然,“明日只是常朝,朕取消了便是,在庵里陪你几天可好?”
他知道这桩案子不查清她是不会走的。
“陛下是明君圣主,军国大事为重,勿要耽误了。”
萧景润站在禅房门口,离榻上的宁真仅一丈远,却仿佛没听清,总觉得她的情绪怪怪的。
不欲违她的意,他竟有些期期艾艾,“朕陪你又耽误不了什么,这朝廷也不是离了朕就散架了。”
静默几息。
宁真愤然地将被子蒙过头,开口时带了些许哭腔,“师父昨夜出事,而我昨夜却在快意沉湎,陛下,想到这我就无法接受自己,也无法面对你。”
此前萧景润也看出她总是将自己囿于自己架设的框子里,饱受其苦。
但没想到师太出事她会如此苛责自己。
“遁入庆云庵的贼人还未现身,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庵里,捻儿,这儿不安全。”
“可是师父在这里。”
一句话将他堵了回来。
他轻叹一声,“那你好好休息……若需要朕,就和侍卫说。”
没听到她的回复,萧景润心情复杂地出了禅房。
宁真在被子里早捂出了一头汗,却不肯打开透透气。蒙起来的黑暗如今是她安全感所在。
其实一走进庵堂大门,便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心头。
受了勅封成为皇家庵寺,庆云庵的形制也跟着变了。
歇山重檐换成了最高等级的庑殿重檐,青灰小瓦改成了黄色琉璃瓦,金灿灿明晃晃的,就连瓦当上的图样、屋脊上的走兽做法都不同了。
这样的光景宁真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仿佛从皇宫又来到了另一座皇宫,不伦不类的。
至少,以前朴素简单的时候,师父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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