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吟欢的记忆里,天那么小,小得就像一轮素净的玉盘,孤零零地挂在夜空,光亮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地那么窄,窄到虽有茫茫万里的天下,人却只能蜷缩于湖心孤岛,被圈在里面,似囚狱,似牢笼。
最终化作花楼的雅名——相思小筑。
那时候她不懂“相思”,但往姐姐们接客的房里端茶送水时,听那些客人的嘴里常说这个。
然而山盟海誓和情真意切,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男人真的想走了,再美的女人也留不住。
吟欢不是想不明白这些浅显易懂的道理,也不是没被恶臭的嫖/客揩过油。
然而老天似乎总爱给女子开玩笑。它赐予了女子颠倒众生的美丽皮相,却一定要夺走她的理智,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寻死路,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爱情那样令人向往,是每个女子都逃不过的一劫。
第一次见到曲珏,她就把自己搞得很狼狈。
那天是她八岁的生辰,也是被种下蚀骨的第二天。
她用平日里攒下的铜板买了一盒胭脂,躲着母亲,窝在空无一人的小屋里。
洗干净自己为扮丑而故意涂黑的脸,用指腹蘸一点嫣红,轻轻搽在唇上,再对着镜子里的娇俏小姑娘傻笑。
高兴了没一会,就有个醉酒的嫖客误闯了进来。
那人不顾她惊恐地挣扎,一边撕她的衣服,一边嘿嘿笑道:“小小年纪就打扮得妖里妖气,肯定是想要男人了!”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不停求饶,得来的只是接连不断的殴打,和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头发被男人的大手攥住,往桌角用力一磕,她的眼前就直冒金星。
但凭借着濒死的一股狠劲,她用手指戳进了男人的眼睛,直接挖出他的眼珠,疼得那酒鬼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她抓紧机会跑了出去,正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看上去年纪不大,顶多十六七岁。他后背覆着一个沉重的琴匣,身上的红衣倒飘逸,哪怕蹭上了血也不明显。
大概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少年浑身写满了不自在,脸上却硬要装出不以为意的淡定样,透着一股子青涩的劲儿。
“小孩?”吟欢看见他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再冷笑着开口,“烂污腌臜之地,竟连小孩也不放过。”
她怯生生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的衣服被她弄脏了,她赔不起。
“怕什么,”少年微勾唇角,只轻松一掌,便击退了追过来的酒鬼和龟公。
再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入怀中,足底踩着花楼的雕栏,纵身一跃而下,“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西湖上倒映着一对相依之人的影迹,随着微风的吹拂,水面荡起层层涟漪,随后破碎成尘,如同漫天的星子,完全不可计数。
就像女儿家的悄然心事,无可触摸,无法猜测。
曾几何时,她也是喜欢过他的,觉得他可以成为自己终生的依靠。
所以没关系。
就算她不被允许进曲家的大门,只能被安置于曲家在临安的别苑里。
就算她终于熬到了别水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能进曲家打杂当奴婢伺候大少爷。
就算她为了把第一次留给自己喜欢的男子,不惜用手和嘴一起取悦那些恶心的山匪,只能得到心悦之人的一句“下贱坯子”。
都没关系的。
吟欢知道,曲珏对她的喜欢,就像他平日里,欣赏曲家后院池塘里的莲花一样。
喜欢莲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纯洁无瑕。
所以她不能低头,更不能屈服。一旦没了挺得笔直的傲骨,她就再也不是初见曲珏时,那个为保贞洁而不惜以命相搏的烈女。
她在他心中的形象就变了,崩塌得一无是处,成了肮脏不堪的妓。
其实一个人流浪于江湖,也不过是注定无所归处,需要时时警惕着周遭,不得片刻的宁静与放松而已。
真的……没关系。
强撑着自己从旧梦中苏醒,吟欢感觉到一滴泪珠迅速流出眼尾,渗入鬓发间,濡润了枕巾。
她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但隐隐约约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
“……铸造惊鸿与刀鞘的必需材料,就是有着销魂蚀骨磨砺而成的活人脊梁……”
是岳峙的声音。
吟欢一下子就绷紧了神经。
原来是这样。
难怪父亲当年嘴里一直念念有词,什么“材料齐了”。
销魂钉与蚀骨香磨砺而成的活人脊梁,不正是律痴行和她吗?!
“这……”律痴行顿了顿,“如此血腥之刃,何以为天下人所慕,莫非真藏有长生玄机?”
岳峙哈哈大笑:“惊鸿从来都不能让一人不老不死,而是寄托着前朝的太/祖/皇帝,给王朝的一场长生幻梦——千秋万代,永不易主。
“凡持惊鸿者,可号令萧梁群雄,得天下霸权。”
律痴行道:“既然这般无用,便任它断裂,不重塑也无妨。”
“有了惊鸿,隐姓埋名的前朝遗臣都会听命于你,”岳峙大吃一惊,“真人竟说它‘无用’?”
律痴行反问:“出家人不理红尘俗事,集权于贫道又有何益?”
这话说得有理,岳峙竟无可反驳,半晌才道:“天玑子前辈就没告诉过你,惊鸿非铸不可?
“只有靠它,咱们才能找到哀帝的唯一血脉,也就是如今下落不明的龙裔。再诱出苟延残喘的前朝余孽,集群英会之力,将其一网打尽!”
吟欢阖眸假寐,佯装还在昏迷。
实则偷听他们的交谈,一字也不敢落下。
“一把刀,如何能寻人?”
律痴行问。
岳峙道:“前梁皇族萧氏,世代与苗疆蛊王一脉通婚,他们体内流着一半的巫傩血。将血滴在惊鸿的刃上,二者融为一体。只有龙裔才能做到这样的‘奇迹’。”
闻言,律痴行沉默了下来,不再出声言语。
铸惊鸿就得杀了吟欢,不铸便是违抗师命。
良久,他缓缓开口:“不必依赖惊鸿,我照样能寻到人。”
吟欢悄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当然不愿意把性命交给别人做主,指望律痴行的仁慈,来让自己苟延残喘。
但哪怕内力已经恢复了,她仍旧不是律痴行的对手,他真想抓她还不轻而易举?
所以逃是没用的。
倒不如顺势而为。
律痴行不是要找龙裔吗?那她就陪着他在江湖上找。
反正跟在他身边特别安全,几乎没什么坏处。
而且吟欢就不信,他幼时生活过的蛛丝马迹还能一点都找不到,没法推测出他的身世。
一个初涉江湖的少年,即便武功再高,阅历和心机也终究有限。
像律痴行这种人,她稍微使点手段糊弄一下,就能让他的正义感和责任心作祟,不忍拿她炼刀,还会把保护她视为不可丢卸的义务。
吟欢心生一计,只希望那两人说完了事情后赶紧消失,方便她趁无人时玩失踪,刺激刺激律痴行。
不料,岳峙都离开了许久,她还是没听到律痴行关门的声音,反而感觉到床铺的边沿塌下去一块。
律痴行坐在了上面,和她仅剩下半寸的距离。
“他居然这么越矩。”吟欢格外诧异,心道:“不应该呀。”
除了身体,律痴行就连眼神也几乎黏着她。
吟欢打小就是被一堆人看大的,再清楚不过这种被人专注凝视的感觉了。
哪怕不睁眼,都能敏锐地捕捉到旁人的炙热视线。
可是“炙热”这个词和“律痴行”这个人根本不搭,吟欢着实搞不懂这家伙作何想法。
她清醒的时候,律痴行冷淡得好像谁天生该欠他命债一样,能少说一个字是一个字,能当哑巴就绝不开口。
别说盯着谁看了,他通常连正眼都不肯给,往往随意一瞥,认过脸就算完。
现下却片刻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抱歉。”他低低地开口,语气中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柔,“日后再不会了。”
简单的承诺,让吟欢顷刻间打消了捉弄他的念头。
什么玩失踪装可怜博同情……通通都没兴趣了。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满口都是骗人的话。”吟欢心道,“才不要信你呢。”
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律痴行起身即将要离开的时候,开口唤道:“呆子!”
律痴行不着痕迹地僵了一下身子。
“你……醒着?”
“俩大男人啰嗦没完,吵死人了,姑奶奶能安心睡着才叫奇怪吧。”
一开口就是十足的矫情劲,吟欢懒洋洋地说道:“你又想出去当门神呀?就这么看不起我,连同处一室都嫌弃,我看我也别疗伤了,白绫一条脖上一套,省得碍咱们律真人的纯洁双眼。”
律痴行一个道士,经常接触过的女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都是同门的师侄。
那些女冠正经守礼,每每跟他说话都是一板一眼、循规蹈矩,从来没有闹脾气的时候。
是以,律痴行似乎完全意识不到她在说气话,是要人哄一哄的架势,竟认真地劝诫:
“不可轻生。”
吟欢:“……”
好气哦,这呆子都不懂什么叫情趣吗。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我是说让你留下来。”
“保护你,并无与你共处一室的必要。”律痴行问道,“为何让我留下?”
吟欢随口找理由:“天气不好,若是你站在外头冻出风寒,没了替我挨刀的精力,我可亏大了。”
说完,老天就像专门跟她作对似的,屋外的风竟停了下来,半天没再刮一下。
律痴行眯起一双瑞凤眼,“无风无雨。”
吟欢的喉头微哽,继续别扭道:“你好歹也是名门大派的弟子,给我守门,让人看见了会折我的寿。”
他略微挑眉,瞥了外面一眼。
“空无一人。”
屋里沉默了许久。
吟欢突然恼道:“我怕黑,要你陪,行了吧?讨厌!”
她翻个身,用后背对着律痴行,气得一句话都不想再说,索性把脑袋埋在被子里。
“嗯。”律痴行略一颔首,不多时又补充道:“依你。”
他的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是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眸底的波光如同碎石入湖,荡起圈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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