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虽然比不上还是旧朝王都时的辉煌,但琼宇街位于正中心,是城里绝无仅有的繁华地段。
房契地契难得,单有银子还不行。
所以能住在这的人非富即贵,说出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但至于名声是好是坏……那就不一定了。
走到琼宇街的尽头,可见一处华丽的宅院。
匾额上终于不再是“此处无美映雪姬”这种逗人开怀的文字,而是端肃大方的“醒言居”。
錾刻的凹陷里注满了赤金,在晚霞中耀耀生辉。
门前立着貔貅,两边的门柱也各题着字: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律痴行的脚步停了下来,凝视着两排朱批。
“禅月大师贯休的名作。”
“瞧你那一脸怀疑的样,怎么,许你从师看书习字,就不许我自个读诗学文了?”
吟欢松开抓着他臂膀的手,懒洋洋道:“你要是觉得,我只爱背那些情情爱爱的酸诗,单会勾引男人,那就太天真了。”
“我并非此意。”律痴行道,“只是好奇,柱上题的不是名句,尊——”
话没说完,就迎来吟欢的嗔怒眼神,他轻抿一下唇,状似自然地改口:“阿吟为何选了它?”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的确是这首诗里流传最广的一句。但若人人都喜欢,滥用起来就太没意思了,哪能显出我的与众不同?”
吟欢一边头也不回地冷哼,一边上前敲门,“我倒觉得,如今这句藏着点‘亢龙有悔’的味道,是我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就拿来聊以自慰罢了。”
门里有人应了一声,随后便是匆忙赶来的脚步声,和姗姗来迟的马蹄声落在一处。
“吁——”
岳明峦用力一攥缰绳,可马儿并不听话,“哎!哎——我让你停!停下,快停下!”
吟欢随手给马儿弹了个脑嘣,那畜生便乖乖停下了脚步,打着不轻不重的响鼻。
岳明峦率先下马,再把洛梨给扶下来,“姑娘小心点。”
洛梨瑟瑟发抖,浑身写满了对岳明峦的抗拒,一个劲地往吟欢身后躲。
这一切都落在了律痴行的眼里。
“岳公子怜香惜玉,是难得的好习惯,但并非所有女子都吃这一套。”
吟欢故作哀愁地叹道:“这丫头,脸皮薄胆量小,带她回来也没什么用,顶多留下打打杂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说话间,大门开了,里头出来一个穿着青衫素袍的男子,模样很是温润周正,笑道:“姑娘回来了!”
此话一出,宅院里陆陆续续涌出来好几个男子,都卯足劲往吟欢身边挤。
“这……这不是最近几年,各大派莫名失踪的青年才俊吗?”
岳明峦震惊道。
再仔细一看——哦,只有俊的,丑的都没见着影。
岳明峦:“……”
最先出来开门的男子看向吟欢身后,怔道:“这三位是……”
“一个蹭饭的,一个避难的,还有一个碍事的。”
吟欢随口笑着回答,又对洛梨斥道:“还不赶紧跟着朝雾,扶你那位救命恩人进屋去。该上药上药,该倒茶倒茶,闲着杵在这儿当路障,真想让我白养你么?”
被这样直白地训斥,洛梨不仅没有沮丧,反而一脸感激连忙点头,借机离岳明峦要多远有多远。
再小心翼翼地挪到律痴行身边,作势搀扶。
律痴行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不必麻烦,有劳带路。”
说完就跟着朝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看都不看吟欢一眼。
一朵落花飘在肩头,吟欢随手掸了去,顺便瞥一眼律痴行的背影。
这呆子在东柳村的时候,又是主动与她肌肤相触,又是警示朱厌的举动越矩,她还以为冰块终于融化,天仙肯下凡尘呢。
没想到,人家做的那些都只是“正道之责”,其实根本不在意她的感情生活如何。
所以,哪怕看到她在家里养了那么多俊秀男子,跟其他男人调笑亲昵,律痴行也不曾动容片刻。
“他动不动容关我什么事?我干嘛要在乎他。又冷又硬,没半点风情,除了长得好,身材好,就没别的优点了。”
吟欢暗自咋舌了片刻,腹诽道:“也就曲玲珑那种没见过男人的蠢妞,才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正常女人谁喜欢他呀。”
可总感觉心里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疙瘩,堵在那里,气儿上不去也下不来。
难受。
吟欢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男人对她不感兴趣呢?
他们就该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所有人都必须对她唯命是从,为她争风吃醋,拿各种贵礼、甚至是性命来讨好她。
哪怕有的人已经穷得揭不开锅,病重的妻儿和老母哭着跪在宅子外头恳求他回家。
吟欢也会理所当然地接受他变卖祖产才买来的碧玉发簪,然后把他轰出去。
管他什么仁不仁,义不义,自己过得舒服才最重要。
心疼别人就是委屈自己,挂念男人就是糟践自己。
想明白了之后,吟欢就屏弃了乱七八糟的杂念,跟岳明峦并肩而行,走在落英满地的庭院中。
偶有见到个别侍弄花草的小童行礼,她点一点头,笑道:“岳公子又到处乱跑,如今只身来了汴梁,老庄主还得成天操心你。”
“我爹?他啊,他还没雪姑娘你关心我。”
岳明峦不停地摇着手里的折扇,愤然道:“自从上次跟律真人见了面,他就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嫌弃我废物,比人家年长个七八岁,也没人家懂事聪明。他还天天夸我那个统率群英会,又是禁军首领的老姐。
“所以我决定了,这次不闯出个名堂出来,绝对不回去!”
被这纨绔逗得笑了,又因为他肯仗义相助,吟欢多少有了些改观,掩唇笑道:
“那你来汴梁真是打错了主意。下个月初九,群英会的纳新就要在金陵的明月楼举办,凭老庄主的名望,岳公子想入会扬名立万,自然是轻而易举呀。”
“雪姑娘你不知道,纳新也不是哪一方势力的门人都有资格参加选拔的,得先接到群英会的请帖才行。否则去了也只能旁观。”
岳明峦长吁短叹着摇头,耐心地解释:“鄙庄虽是四侠之一,但出了那次事以后,江湖上到处在传,说清音谷的废弟子吹个曲儿,都能摧折神兵利刃,可见我们徒有虚名。所以百兵山庄这次并无请帖,由魏王府补了亏空。
“我老姐……跟家里关系不太好,不可能给我放水的。我只好来找萧伯伯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凭着我爹跟萧伯伯的交情,拜托他,让我借魏王府的名义参加。”
听了这话,吟欢屈膝一拜,行了个万福礼。
“岳公子每次都如及时雨一般呢。”
岳明峦不明就里:“啊?”
“我正要设法进魏王府,处理一些事,你就来了。”
吟欢抬手观赏着指上的蔻丹,漫不经心地挑眉。
“客栈里初见如此,山庄内再会如此,现在更是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岳公子的一切言行和洛梨那丫头一样,都是为了专门对付人家,事情才会这样巧合到可怕。”
她笑得仍旧妩媚动人,周围的气氛却变得剑拔弩张。
朱厌不是好东西,未必洛梨和岳明峦就不是居心叵测了。
他们没一个人值得信任,全都有可能与她为敌。
多长个心眼,总归没坏处。
“什么巧合?”
岳明峦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满脸的狐疑和困惑完全不像作假,摇扇的动作也稍有迟疑地停顿,“谁对付谁啊?怎么了?”
吟欢状似随意地笑。
“人家只是开个玩笑,干嘛那么认真呀。”
“雪姑娘是有事必须要去魏王府吧?”
岳明峦心大,没怎么多想她的话有什么深意,只诚挚道:“有我带着你,保证能进,放心吧。”
·
“恩公,刚煮好的药汤。”
洛梨敲门进来,把盛着药碗的托盘放下,怯怯开口:“雪姑娘嘱咐我,必须亲眼看着您把药都喝光,一滴不剩,否则就罚我今晚没饭吃……”
床榻上的白衣少年盘腿而坐,双掌紧贴,正均匀地调整呼吸的频率,表情全无异样。
他缄默不语,继续运功调息,足足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才睁开眼,注视着站在门口那个惴惴不安的少女。
“她亲口所说?”
“嗯……”
洛梨小心翼翼地点头。
律痴行走到桌前,居高临下望着盛满了黑褐色药汁的碗。
半晌,端起来一饮而尽。
看他把药都喝了,洛梨就连忙收拾好碗,急着要走。
“不留下等我毒发?”
律痴行语气平静无波,看她的眼神也冷漠,“看来尊驾不是一位尽职的杀手。”
洛梨茫然不知所措。
“恩……恩公?”
不与人多话浪费时间,律痴行抬掌便攻向她的面门。
即将被击碎鼻梁骨之际,洛梨的五指蜷缩成爪,及时攥住了他的手腕。
指甲里藏的锋利刀片扣在他的护腕上,没能刺进皮肤。
洛梨脸色发白,额角流下一滴热汗,抬腿踢开律痴行的攻势,转头就想跳窗逃跑。
“不应不答,是谓无礼。”
律痴行默念道号,淡淡道:“理应诛杀。”
然而他没有拔剑,仿佛觉得眼前之人并不配与霜寒交战。
单以掌风为势,就逼得洛梨不得不慌忙逃窜,无法靠近门窗等任何一处逃生口。
迫于无奈之下,洛梨只得殊死相搏。
不料,律痴行根本不躲闪,而是跟不怕毒更不怕死一样,招招都往她的武器攻,速度快到让人完全看不清动作。
眼见着刀片逐渐越来越嵌入指甲深处,刀尖上的毒药快威胁到自己,洛梨终于不敢再硬碰硬了。
她心神太慌乱,于是没能接住招,整个人被拍飞到墙上,能清晰听到骨骼错位的咔嚓声。
身体缓缓滑到地面,再动弹不得。
律痴行单膝屈下,与一脸菜色的洛梨平视。
他的神情泰然自若,慢条斯理道:“朱厌攻击阿吟,甚至以命绝口,为的正是降低我的戒心,给你创造机会,杀她。”
洛梨冷笑了一下:“知道又怎样,映雪姬给你煮的那碗汤药里已经被我下了毒。若没有解药,一盏茶的功夫不到,你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再也护不住她了!”
闻言,律痴行面不改色,静静地凝视着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洛梨越来越坐不住。
“为什么你还没毒发身亡?!”
“尊驾是鬼影么?”
律痴行微微侧了一下头,额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只澄澈而冰寒的瑞凤眼。
“鬼影双子,一雄一雌。形影不离,百毒不侵。”
洛梨神色大变:“你——”
“别激动。因为……”
律痴行面不改色,淡然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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