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传大弟子,未来的清音谷谷主,你们真以为我稀罕这些狗屁虚名吗?”
彼时,祝雨跪在百兵山庄的议事厅中央,唇角噙一抹讥讽的笑。
“什么群英会四侠?一个个欺世盗名,忘恩的忘恩,负义的负义。清音谷——不过是前朝御用的乐娼,以为跟着大家一起造了反,再扒上日薄西山的曲家,就能脱胎换骨成人上人了?恶心!”
律痴行抱臂远观,只充当一个无悲无喜的看客。
岳峙叹道:“即便你师门的前身并不甚光彩,可它毕竟养育你长大,总有恩情在。如此出言不逊,别老谷主若泉下有知——”
“那禽兽不如的老畜生本就是我杀的。他爱怎么知就怎么知,哪怕要还魂回阳间,与我不死不休,我也身正不怕影子斜!”
祝雨昂首不惧,坦然道:“岳大哥,我自认光明磊落。那老畜生强污我清白之躯,事后又以我父母亲眷的性命相逼,害我日日夜夜生不如死,何来的恩情?!”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众人都下意识地觉得,这是她死到临头的崩溃与污蔑。
律痴行微阖双眸,默诵心经。
他对江湖恩怨和爱恨纠葛提不起什么兴趣,只感觉无聊透顶。
“为何……”岳峙收紧了掌心,“不早告诉我?”
祝雨嘲弄地笑了笑,“杀妻的人,和老畜生有什么区别。”
许是被戳中了痛点,岳峙无言以对,只得保持沉默。
“我欺师灭祖,脏污不堪,自知配不上苑兰羲,他也早已娶了妻室,离开清音谷后我便再未肯与他见过面。可我没想到,唯一真心爱护我的男人,竟被你们这些伪君子虐杀。”
祝雨深深吐息,牙关紧咬:“就算是魔教之主,那又怎么样?他比你们好上千万倍!我为他隐忍屈辱,多年不死,今朝终得机会报仇,有何不可?!”
终于,百兵山庄的几位长老听不下去了。
一人喝道:“妖妇满口胡言,庄主定要杀了她,还别老前辈清白!”
律痴行睁开眼,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那个双膝跪地,脊梁挺得笔直的妇人。
不被世人相信,独自承担委屈与怨恨。
即便经受千锤百炼,也顽强地苟延残喘,誓死不服输。
那一刻,那种感觉,他是不懂的,也不想、不愿去懂。
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旁人看不懂练不会的武学与秘籍,他能轻易领悟,触类旁通。
旁人背不会写不出的文章和名篇,他能过目不忘,落笔如神。
所以,就算表面上待人谦和有礼,实际他从未瞧得起庸人和蠢才,总觉得,那些不过是一帮愚蠢的凡夫俗子而已。
一生匆碌慌忙,皆为红尘欲望。
当众人在为名利情仇而苦苦痴缠时,他已经出世了,就不屑于与之共情,更不会面临相似的遭遇。
但一想到师父的苦心教导,他还是得摆出虚伪的作态,心境平静地开口,道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你们尽管作孽,自有人会为我做主。她……他……会为我报仇的!”
说完祝雨不待所有人反应,迅速拔出袖间的匕首,往颈上一扎。
“雨娘!”岳峙愕道。
祝雨轻笑着没了气息。
目送她的死亡,律痴行觉得,就像自己以前在山下做法事的时候,目送那些善信们死亡一样,内心毫无波澜。
《清静经》有云: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贪生即是执迷虚妄,求死又与道义不符。
到底如何才能参悟生与死?
·
火光闪烁在妩媚的眼眸中,吟欢似是漫不经心,“以前在相思小筑的时候,雨姨很疼爱琳琅,连带给了我不少照拂。”
“祝前辈和我爹是自幼的交情。在我爹口中,她一直是个率真仗义的女侠。皓空环意为‘皓月当空’,月亮本来是纯净无暇的。”
岳明峦的情绪有些低沉,“如果不是因为她跟了苑兰羲,或许就会嫁给我爹,不至于……唉,算了,兴许还会死得更凄惨。”
想到明月楼的消息里,他母亲被父亲劈成两半的传闻,吟欢就随手拈起一片鸡肉脯,立刻往律痴行嘴里一塞。
律痴行还挺配合,顺势就着美人的柔荑,吃了。
他慢条斯理地咀嚼,安安静静正襟危坐,只是神色困惑。
为何……要突然喂他吃的?
堵上不通世故之人的嘴以后,吟欢才放心他不能乱说话,然后道:
“雨姨早被别水音废去武功,本应没法催动摄心咒。帮她恢复内力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恐怕就是那个紫衣女子吧。可惜她下手太快,我当时被围攻,慌都要慌死了,一时脑筋转不过弯来,忘了让她留个活口也好仔细盘问。结果现在线索又断了。”
这的确是头等要紧的事。
但吟欢这么突然提出来,难保没有故意岔开话题,避谈别人过往沉疴的意思。
“雪姑娘和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相比,感觉更……更……”
岳明峦愁苦地皱起眉头,思索大半天,恍然大悟:“更真实了!”
他摇着折扇,一脸认真地说道:“映雪姬在大家眼里,像一个戴上人皮面具的妖鬼,是个男人都想一亲芳泽,但未免艳得太假了,虚得很。”
他又尴尬地窘笑道:“律真人也是。以前我都不敢跟你讲话。我一开口,你就瞪我,要不然你就是装聋作哑不搭理人,跟庙里供的神仙金身似的。”
吟欢扑哧一笑,如丝的媚眼弯弯眯起。
律痴行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不免微怔,下意识打量观音像。
那尊塑身一手持玉瓶在腹前,一手作拈花状,面容慈悲静宁。
只是双眼无神,是一具死物,冰冷坚硬的身躯毫不柔软。
在不同的角度看却能发现,月光藏起了一丝青灰色的阴影。
断壁上投映着观音像的轮廓,竟好似解衣欲舞的妖姬,赫然生动了起来。
光与影,仙与妖。
它们都是事物的正反两面。
因为有了黑的幽暗,才会显出白的明亮。
因为存在妄的欲求,才会衬托无的清静。
人生不出纯粹的善,也没有纯粹的恶,不能单独取舍一方。
失去了其中一个,另一个也就自然而然无法存在了。
何苦非要分个一清二楚呢?
正如同生死共为一体。
生来即赴死,向死方能生。
律痴行猛地起身,往林子里走去,手里还拿着霜寒。
吟欢哎道:“呆子,你干嘛?”
“练剑。”律痴行头也不回。
“练剑练剑,成天不是念经就是练剑,一辈子跟霜寒过去吧!什么破铜烂铁的东西,居然比活人还重要?”
冷哼了两句,吟欢懒得再管他去哪干什么,就取出自己行囊里的瓶瓶罐罐,一个个耐心打开,往脸上轻柔地拍打涂抹,缓缓地按摩。
再揽镜自照,旁若无人地做出许多妩媚迷人的姿态,感叹“美得这么惊天动地,别人还怎么活呀”。
最后,吟欢很自觉地打开律痴行的行囊,翻出他的素白外袍,往地上一铺。
说完“人家给他面子,才肯弄脏他的衣服”,接着躺下倒头就睡。
她这套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看得岳明峦一愣一愣的。
作为一个精致的姑娘家,哪怕身处荒郊野岭,吟欢都不肯放弃保养皮肤。
更不必说接下来去金陵的这一路上,吟欢的事要多少就有多少。
喝茶只喝蜀地特产的“碧潭飘雪”,还必须要八分烫,不然人家就会着凉,肚子痛得要死啦;
衣服只穿苏绣,上头的花纹一个针脚都不能错,不然人家就看着难受,整宿失眠心发慌啦;
坐轿子必须得美男来抬,而且身段得好,不然人家的眼睛就得被辣得上火,往外冒脓包啦。
……
反正总有她想挑剔的地方。
虽说岳明峦有惜花之德,也惯爱讨女人欢心,可到底靠仰父鼻息才能过活,银钱上稍显困窘,实在撑不住吟欢这大手大脚的开销。
他没装两天大爷就怂了,再也摆不动谱。
可是,律痴行面不改色地依着吟欢挥霍,就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淡定得很。
“律真人,你的钱是取不尽用不竭的天上之水吗?”
刚问完,岳明峦就看见律痴行被一位妙龄少妇拦住了去路。
少妇说了些什么,然后羞红着脸伸出掌心,给律痴行看。
得到了简短的批命,她满心欢喜地奉上银钱,“多谢小道长!”
律痴行略微颔首致礼,面色如常:“纳福。”
岳明峦满脸扭曲:“这也行?!”
道士随缘给人看相,外加八字算命,他怎么没想到还能这样!
“他那都是唬人的,走街串巷那些江湖骗子的常见话术。”
吟欢走在最前头逛着玩,面纱下的红唇懒懒勾起,“我才不信呢。”
“有这么个能人在,咱们不算白不算啊。”
岳明峦来了兴致,一面扇风一面伸手凑过去,说出自己的生辰八字,嘻嘻笑道:“能否也给在下一个纳福的机会?”
律痴行看了两眼,如实告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不止岳明峦脸色微变,就连前头的吟欢也不禁愣了一下。
她转身道:“呆子,行骗得说点好听的呀,不然谁会买账嘛。”
“我不过据实以告。”律痴行的神色泰然自若,“信不信由己。”
岳明峦将手中的玄铁折扇摇得不疾不徐。
“当然信。但命由天定,数为己握,当下如何,又不代表日后一定如何。谢谢你了,律真人。”
这样一说,吟欢也笑着伸出了手,交代出生辰八字,意思是让律痴行也帮忙瞧瞧看。
律痴行掐指算了片刻,对算出的命格一字不提,只抬眸看向秦淮岸边的雅致楼阁,“到了。”
原来他们已经站在明月楼门口,往前再走几步就能进去了。
吟欢和岳明峦先后从怀里往外掏请贴。
律痴行落在最后,凝视着吟欢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她的命理箴言,极轻地皱起眉。
——问鼎簪缨,天煞孤星。
极荣与极哀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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