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浸淫在生死场的人,五感会比寻常人强上许多。
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在跟踪,紫衣女不动声色地在楼里七拐八转,把人引到了一间雅室门口。
再躲到隐蔽处,看见吟欢真的推门进去了,她的脚步踯躅一下,抬起腿想上前。
然而犹豫许久,最终,她还是把脚收了回去。
从隐蔽处离开,紫衣女回到明月楼一楼,打量周围的环境。
那些来宾都已经去了秦淮河上的画舫,或是饮酒清谈,或是比武对招,伙计们也跟着伺候了。
偌大的明月楼里,几乎一个人也不剩——除了刚才被她骗进雅室的吟欢。
刚转身要离开,紫衣女的颈前就横了一把无华的利剑。
“你没死。”
少年穿着一身整洁简单的白袍,束腰上系着一个针脚粗糙的合欢荷包。
他的神色平静冷淡,不像在看一个阔别已久的故人。
“为何不早来寻我?”
紫衣女伸手拨开了霜寒,漠然的声音与他同出一辙。
“我没想到萧慎之还活着,只是改了身份。你几时认出的我?”
收剑归置鞘内,律痴行道:“汴梁乐坊,毁容女奴。”
紫衣女摘下银面具,露出一副怠厌的冰冷神态。
她的五官称不上精致美艳,但坚毅立体,眼睑下的两颊有几粒小雀斑,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
眸中的瞳仁色较浅淡,唇瓣饱满含丹,自有一番孤骜的风姿。
“若非夜哭林那次之后确定是你,我也不敢撕掉人皮面具,暴露‘萧思也’的身份。”
定睛打量霜寒,她缓缓道:“从蛊王被肢/解曝/尸,我熬过了围剿,苟活迄今,已有十年未曾见过自己的配剑——它被夺走了太久。”
律痴行默了默,道:“你想说,为我赐剑授业的恩师,也是当年追杀迫害你我的凶手之一。”
“已近弱冠之人,无需谁教你该怎么做。我虽虚长你三岁,有时遇见事,也难以做出所谓正确的选择。报仇与否,自己判。”
萧思也重新戴上面具,“此处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
吟欢推开雅室的第一道门,却发现面前的不远处,竟然还横了一道门。
大开的雕花窗扇吞进一阵呼啸的冷风,吹散了轻烟柔雾似的松竹月薄纱,狂舞摇曳着透入门缝,携卷缕缕蜜香。
顺带合上了她身后的门。
吟欢立刻转头去推,不料第一道门竟纹丝不动。
第二道门后传来一声闷哼,她浑身紧绷,朝声源看去:“谁?”
听到有人来,那人挣扎叫喊得越发起劲,恨不得拼上命来。
但大概因为嘴被堵住了,所以说不出完整清晰的字句。
与此同时,一二道门之间的小片空地,竟从四面八方涌进各种虫子。
什么蜘蛛、蜈蚣、蝎子都有,甚至还出现了白蚁。
吟欢瞬间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转为了一种愕然的惊惧。
当即,她也不顾自己风情万种的美人形象了,开口就怒骂:
“这是什么鬼东西?”
大凡姑娘家,就少有不讨厌虫子的,吟欢则更甚。
一是觉得又臭又丑太恶心,二是害怕脏东西沾到自己的漂亮衣服上。
“别碰我!”
吟欢想也不想,就拿映雪丝往地上抽,将密密麻麻的虫群中抽出几道缝隙来,“讨厌死了,都给我滚开啊!”
但虫群太过密集,来的速度又快,死的时候还会爆浆,腥臭污浊的汁液到处乱溅。
吟欢那柔媚的俏脸都憋成了铁青色,叫喊的声音又尖又利:“我的新裙子!!!”
为了尽快逃出去,吟欢只得把目光放在了第二道门上。
“喂,里头的,你那边是开着窗吧?我这就破门过去!”
听到这番话,门后的那人挣扎得更厉害了。
“姑奶奶又不是不救你,吵什么吵!”
吟欢不耐烦地叱了一句,运气一掌拍了过去。
木门应声四分五裂。
风刹那间一涌而入,夹杂着酒水瓜果的清甜香味。
那扇大开的窗户正对着秦淮河上的画舫,味道就是从窗户外头飘进来的。
吟欢定睛一看被五花大绑的那人——
那竟是个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蜷在地上,睚眦尽裂着胡乱叫喊,咿咿呀呀听不真切。
吟欢当机立断,拿出了女人口中被塞的墩布。
不料兜头迎来一句她的痛骂:“蠢货!”
女人话音刚落,门口的毒虫就都鱼贯而入,速度快到吟欢根本来不及弄断绑缚她的铁链,全冲着她爬了过去。
“啊啊啊啊啊——”
被成千上万只毒虫疯狂啃噬,女人声嘶力竭地尖叫,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骨架子。
惨白森冷的骨骼上只剩点肉沫,其余都成了毒虫的腹中餐。
目睹这血腥可怖的一幕,吟欢的腿脚本能有些发软。
她扒着窗子就想往下跳。
但是,女人方才的尖叫太过刺耳,声音传出窗外,飘荡在整个碧波湖和秦淮河的上空。
以至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上的事,朝明月楼走了过来,想一探究竟。
“不行,”吟欢往后退了半步,“现在跳下去,一定会被当成凶手,形同于人赃并获……”
毒虫却不给她那么多的思考时间,已经顺着大腿爬到了她的脊背上。
细碎如针扎的感觉刺激着头皮,十八年来,吟欢从未受过如此刺激的恫吓。
一时间,她连控制自己气息的内力都维持不稳了。
蚀骨的幽香缓缓从皮肉里散发出来,弥漫在整个雅室内。
那些毒虫闻到气味,竟逃也似地从她身上下来,飞快爬出她的视线。
前后不过须臾片刻,吟欢犹如历经生死。
冷汗热汗都流了不少,粘黏着薄薄的衣衫,透出藕白色的肌肤光泽,也勾勒出玲珑有致的婀娜身段。
与她足畔的白骨交相辉映,顿生一种红粉骷髅的销魂风流。
“司英,岳司英您怎么了?!”
第一道门的门口传来了急切的呼喊,敲门的咚咚声清晰可闻。
司英,这是江湖人对群英会之首的敬称。
此人必须与朝廷牵连甚密,且武功不低,才能被庙堂和江湖同时信任,推举成群英会之首。
得罪了她,就等同于得罪了整个正道武林和当今朝廷。
那么害死她,就无异于即将被全天下的正派人士彻底抹杀。
吟欢攥紧了映雪丝,忍不住面露惊恐。
跑?
前头是过来查看情况的群英会弟子,后头是各大门派的新秀代表。
往哪跑?
往哪跑都是一个死。
眼下的状况根本百口莫辩,她拿不出一点证据,证明自己跟这个人的死毫无关联。
就像曲琳琅那次一样。
门被大力撞开,惊恐的叫声唤回了吟欢的神智。
“你你你……你杀了……”
那人哆哆嗦嗦地指着她,忙不迭要转身逃跑,“来人啊,岳司英被映——”
他没能说完一整句话,脖颈就被映雪丝穿透了。
身体有如无骨之蛆,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死不瞑目。
原本洁白无暇的映雪丝被染成了血红色,一滴滴粘稠的液体滴落地面。
吟欢倒吸一口冷气,“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只是想拦住那个人,不要让对自己不利的坏消息传出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手哆嗦得不听使唤。
只偏了那么一点点,就没了一条鲜活的人命。
这不是死在吟欢手下的第一人,却是她心理上认定,自己亲手杀的第一人。
上次在相思小筑,杀死那个黑衣人是为了救律痴行,而且她杀的明显不是好人。
所以即便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吟欢还是能够自欺欺人一下,告诫自己:
我之所行非恶,而为善。
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真的入邪道,和不死城的那些人同流合污,顶多称得上迫于无奈之下的自保,才与恶人厮混在一处。
所以想尽办法,为了那点可笑的善念,千方百计破坏不死城的计划,总奢望正道总有一天会接纳自己,而不至于沦落到罪无可恕的地步。
可如今,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亲手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少时被曲珏的礼义教化刻骨入髓,就算她表面上对道德嗤之以鼻,放浪形骸着体会自己渴望的风流洒脱。
殊不知这种“想要”,到底是不是自己演出来,给自己看的一场戏。
仿佛只要刻意跟曲珏对着干,就能不再喜欢他,彻底抛弃他曾经教导的一切。
“我终究……”吟欢无意识地喃喃,“没能做个好人。”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个爱在自己的事上犯傻的呆子。
他说,你非恶人,不会害我。
他说,作恶自有万般借口,行善却只要一个理由。
他说,惩奸除恶是正道之责。
没有错,他说得很对。
恶就是恶,恶人当诛。
吟欢凝望着掌心的映雪丝,是鲜红的一团。
映雪丝,沾了血就永远洗不掉。
“杀了第一个人,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以至于无穷尽。”
红唇扬起一抹自嘲的讥笑,吟欢慢慢冷静了下来,轻声道:“我不能再回头了。”
踏上魔教妖女之路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该再心存什么幻想。
过往摇摆不定的那些日子,都只是在犯贱。
想度过这一难,就不能选择律痴行那种非黑即白的呆子。
往日他待自己再怎么好,那都建立在他认为“映雪姬其实是好人”的基础上。
若被他知道自己并不无辜……
那他一定会亲自痛下杀手、惩奸除恶的。
吟欢兀的一愣。
所以为什么不能骗骗他呢?
只要能求得庇护,不就好了么?
反正律痴行那么信任自己,就算自己含泪陈情无辜,肯定也会被挡在身后,由他承担一切风霜刀剑。
可是,这么简单的方法,吟欢却有一种本能的排斥。
没有一点施行的欲望。
她曾经辜负了很多人。
偷过财,骗过色,如今也算彻底害过命了。
可唯独不想辜负那个呆子。
更不想利用一个单纯的人,来满足她心里那种复杂的欲求。
行得正,坐得直,恶也要恶得有骨气。
背对窗外的繁华盛景,吟欢轻阖眼眸,让自己瘦弱的身躯从窗扇坠向楼下,似一道转瞬即逝的流星。
匆忙赶到门外的人见状,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呼。
骤然之间,映雪丝从少女的双袖中探出,直刺向碧波湖上的画舫。
红衣翩跹如蝶舞,顷刻间,为湖面上两艘最大的画舫间牵系了七根血色的丝线,韧不可摧。
没有人能猜出她要干什么。
足尖轻点水面,湖水沾湿鞋袜,留下一圈荡漾的涟漪。
鸿踏雪,燕击水。
明月高楼独登顶,睥睨红尘众生相。
探出袖中的柔软十指,吟欢凝聚起全身上下所有的内力,于指尖澎湃。
猛然发力,击向七根映雪丝,悠然清灵的乐音飘荡在湖面上。
琴以血为弦,奏以气为指。
姚自在早在三年以前,就已经为在场的若干人埋下了“黄粱梦”,而那些人被灌了忘情水,根本不知道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
如今,该她用这“七弦”的空琴奏乐,唤醒需要大开杀戒的棋子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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