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华皙台才刚过辰时。
吟欢一进门,暮云就捧来一碟精致可口的小点心。
她笑道:“姑娘,这是段门主天不亮就去沁芳斋亲自排队,给您买的第一锅出炉的梅花糕。您先前说想吃来着,现在尝尝么?”
拈起一小块,尝了一小口,吟欢点点头,“沁芳斋的点心是金陵最好的,梅花糕一天就卖十份,难为他能抢到头彩呢。”
然后径直走到妆台前坐下,头也不回,“剩下的都给你了。”
暮云愣道:“您只吃一口啊?”
“一口抵得上二两酥糖了,吃多会发胖的。”
对着铜镜里的美人嫣然一笑,欣赏了好一会,吟欢才心满意足道:“我可不想因为贪图那点口舌之欲,就多练半个时辰的功来消食。”
暮云屈膝一礼:“是。”
然后放下手里的碟子,去给吟欢束发,“姑娘昨夜还顺利吗?”
“只要律痴行没忘恩负义,就必得进群英会表明立场,保他师门无虞。想来,曲珏也是不能拒绝的。”
从妆奁里取出一对榴花坠子,吟欢搁在耳垂那比了比。
“毕竟现下群英会外强中干,若在这时候直接得罪云隐观,那就只能被不死城按着打。但曲大少爷护短,必容不下欺负他妹妹的人,他俩可有得闹呢。”
女婢给她挽了个双刀髻,再用掌心托了托旁边的小发鬟,顺口应答:“就算曲家主真成了司英,怕也压制不住律真人吧。”
把榴花坠子放回抽屉,吟欢换了一对明月珰,慢悠悠地戴上自己的耳朵。
“曲珏呀,我还不清楚他嘛,太重情义和颜面,又争强好胜不服输,他这位子坐不了多久。若是众叛亲离时,能有人与之共苦,至死也不离不弃……”
“那他一定会铭感终生,视那人的吩咐为一等一的要紧事。”
暮云十分上道地接话:“就算让他改投圣教,他也会言听计从。”
吟欢往髻间插了几朵白桃绒花,再别一根素采玉簪。
换上凝脂的抹胸,外罩拂紫绵大袖襦,腰间的围裳和破裙由杨妃色渐淡成粉米色。
这些不仅减弱了她容貌的妖艳感,还衬出纤瘦窈窕的身段。
“给我上妆,记得越淡越好。”
吟欢不紧不慢道:“眉毛稍微杂乱些,但需错中有序,睫毛一定得卷翘浓密。尤其是下眼睑,用胭脂染开红晕,还有鼻尖、耳垂和手指的关节,全涂上薄薄的胭脂,这样哭起来才好看。口脂就不必了。”
同样是漂亮女人,暮云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个妆要伪装成素颜,要纯、更要媚,要楚楚可怜惹人疼惜——做成几乎天下男人都喜欢的模样。
可是往往这样精心妆饰的女子,绝不会纯粹地喜欢那个男人。
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吟欢看着镜中的明媚少女。
恍惚间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她现在已经不会再为“婊/子”这种骂词感到伤心难过了。
取而代之的是破罐子破摔,是理直气壮地成为“婊/子”。
纯粹的爱,真正的情,身体的贞洁,心灵的忠诚……
都比不上握在手里的金银珠宝,还有无人敢欺的权势地位。
男人只有用起来才方便省事,死了才安生老实。
至于爱?那还是算了吧。
哪怕稍微喜欢一下,都可谓非常的冒险。
不死城和群英会都不靠谱,选择谁都是被当成棋子,等失去利用价值后被杀的命。
除非……这场局面由她来掌控,别人由她来杀。
“暮云,准备好马车。”吟欢套上一个素金细镯,拂袖起身,似笑非笑,“去曲家。”
·
“大哥,你好歹休息一下吧。”
曲玲珑放下手里的安神汤,忧愁道:“家里的事已经够让你操心了,何苦还要硬着头皮接下群英会的担子?自己的身体最要紧啊……”
曲珏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名册,头也不抬一下,“傻话。”
半晌,他深呼出一口气,骨节分明的两指按揉着太阳穴。
“若群英倾覆,我曲家岂能苟活于魔教的股掌下?总要有人面对这些。”
曲玲珑咬了咬唇,“都是映雪姬那个妖女害的!”
听到熟悉的名号,曲珏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眸半阖着,终究没吭一声。
正当这个时候,外头突然进来了个小厮通传:
“家主,映雪姬前来拜府!”
一瞬间,曲玲珑柳眉倒竖,怒道:“事到如今,她还有脸过来污我曲家的门槛!来人,拿我的剑来,我定要让这个——”
“玲珑。”曲珏打断她,“你的手该用来属文作画,行风雅之举,如此粗鲁不堪,哪有点闺秀的样子。”
“对……对不起。”曲玲珑讷讷了一句,又不忿道:“是她可恶!”
合上桌上的伤亡名单,曲珏问道:“她带了魔教多少人来?”
“这……小的就瞧见她和一个驾车的婢女,没别人。”小厮应答。
曲珏的神情显出一丝嘲讽来,“围杀,提她头来见我。”
听到这吩咐,就连曲玲珑也不禁愣了一下:
大哥看来是真恼了她,竟连亲自处决都嫌多此一举。
“那妖女说,她既然来了这儿就不怕死,但她的命是家主给的,所以即便要杀,也只有您才配下手。”
小厮战战兢兢道:“而且她戴了二小姐以前送她的镯子,我们不敢轻易动手,怕磕了碰了家主的念想。”
曲珏突然沉声低笑,身体也随之轻微颤抖。
“好,不愧是我教出的女人!”
那点心眼和骨气劲,全都用来对付他了。
“带她去净魄堂。”
“大哥!”曲玲珑惊道,“她只是随便装腔作势地说了两句话,你就又要纵容她无法无天吗?”
曲珏抬手阻拦她继续说下去,哂道:
“雪圣使诚意拜访,曲家岂能将人拒之门外。我倒是要看看,不死城的男人都死光了吗,只派个女人来想耍什么花招。”
净魄堂是曲珏的寝居之所,以前吟欢也住这里。
——只不过是在偏室,以近身侍婢的身份与他朝夕共处。
客人若从正门进来,则必途径朱雀浮雕的影壁,跨过垂花门,可见庭院间鸟雀清鸣成趣。
抄手游廊上的丫鬟仆人都行色匆匆,默不作声地做着自己份内的事,不曾随意乱瞟乱看。
曲珏拿着伤亡名册,朝净魄堂走去,俊容时不时掠过婆娑树影,似走马观花着林林总总的回忆。
他还记得,吟欢初到净魄堂的时候又瘦又小,见了谁都怕,眼眶里总挂着将坠不坠的泪珠,攥着他的袖角,躲在他身后发抖。
三妹说,她就是个一味装可怜的坏人,母亲更断言她长大以后必定是危害天下的妖孽祸水。
但他其实根本没把那丫头当什么绝色女子看,只当是个乖巧的小孩,跟琳琅和玲珑一样。
反正都得让他如兄如父地抚养着,养一个和养三个没太大差别。
比起疏冷少言的琳琅,还有娇蛮任性的玲珑,吟欢就可爱多了,又黏人又温柔。
虽然脑子不太聪明,观念也歪得没边,但凡是他说的话,她全都能认认真真地努力去做,特别乖。
所以他也乐意多疼爱吟欢。
诗文辞赋,琴棋书画,他都毫无保留地手把手教导,甚至连习武的时候也从不避开她,不怕她偷学,比对亲妹妹还尽心。
可也只是当成妹妹而已。
直到他在黑云寨亲眼所见,少女的躯体完美得犹如神造,皮肉丰润细腻,骨若白玉清珑。
那是他第一次看光她的身子。
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的姑娘已经不再是小孩,而可以被称作女人了。
曼妙的身躯上挂满了恶心的白污,他一瞬间脑袋哄然炸裂,仅剩的念头就是将强暴她的淫贼千刀万剐,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许是他的怒容和杀意都太过明显,吟欢竟不合时宜地“懂事”劝慰,慌忙解释:
“我没有失身!我求他们了,给他们磕头,一直哭一直哭,他们就同意我用嘴和手,不碰下边了。你看,我的守宫砂还在呢,我不脏,你别生气好不好……”
一听到这话,他原有的心疼和怜惜之情荡然无存。
“我教你礼义廉耻,教你气节风骨,你就是这么糟蹋我心血的?”
他血涌上脑,不受控制地打了她一巴掌,“不成器的东西!”
为什么要为了不值得的事,抛却自己的颜面,丢掉自己的脊梁,给一群乌合之众叩头求饶?
人什么都能没有,唯独不能没有骨气,沦落成唯利是图、鼠目寸光的贼子和贱人。
就算失去守宫砂,不再是处子,那又能怎么样?他又不会为别人的错而怪罪她。
可是她居然自轻自贱,就招人唾弃,让曲家深以为耻了。
曲珏推开净魄堂的门,看到一道风流的倩影。
少女背对着他,站在门缝透进的一缕阳光下,周身犹如镀了一层金色的流华,美得毫不真实。
“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这里竟没太大变化。少爷是个念旧的人呢。”
吟欢走到对面的博古架前。
那里的座托上,曾经摆放着惊鸿刀,如今已经换成了曲珏的琴中剑。
净魄剑和曲珏一样,锋芒毕露,尚未见血就显出凛然感。
刃上精致的芙蕖花瓣绽放开来,红蕊的清艳中蕴藏着凌厉的杀机。
“被它斩杀,也算是将我肮脏的魂魄洗个干净了。”
吟欢自嘲地轻轻一笑,取下琴中剑,双手高举过头顶,颔首道:“请曲司英赐死。”
看也不看地路过她,曲珏径直坐在太师椅上,猛然挥掌拂袖,内力裹挟着劲风,砰的合上了门。
吟欢微微一颤。
脚边被扔过来一本薄册子,正好摊开的那一页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
“明月楼一战,正道武林共计一百二十七人死,三百六十九人伤。还有三十一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都是各派的肱骨栋梁。”
曲珏如数家珍地说出几个数字,顿了顿,又道:“包括那日与你和律痴行一伍的岳明峦,还有死于你手的岳岚。消息三天前传到临安,岳老庄主昼夜兼程,终于在昨日黄昏赶了来,派百兵山庄的弟子,沿着秦淮河和西湖打捞整整一夜,依然毫无所获。他同时失去了一双亲生儿女。”
吟欢紧绷着神经,突然听他猛拍了一下案几,怒喝:“你也知道自己该死!”
双腿颤然发软,但吟欢还是挺直了脊背,不屈不折。
“不听城主的安排,我就拿不到解药救自己的命。我费劲千辛万苦才在这种世道活下来,我不想死!”
话音一落,她手里就一空,颈侧玉肌紧贴着剑刃,冰冰凉凉的触感惊起战栗的汗毛。
“可那么多人因你而丧命,”曲珏深深地吐息,“你难辞其咎。”
锋刃往下压,割开了一道口子,赤红的血,雪白的肤,杀念与情欲交织相容,密不可分。
吟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曲珏哑声:“不想死的话,为什么还不躲?”
“连你都要彻底放弃我了……”
吟欢微阖美眸,卷翘的眼睫挂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随着轻颤,落在粉面桃腮上,蜿蜒而下。
“我苟活又为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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