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芜教他们看得不自在,  尴尬地瞥过眼去,只作视而不见。

    众人或也觉得这样不好,也纷纷将视线收了回来,  可偏生喻澄寅天生没有这种眼力见,她登时不满道:“不行,  你耍赖,若让萧二姐姐同六哥一块儿下,  六哥指不定真的会输。”

    “怎的,你怕了。”喻景炜道,“你莫不是不敢赌了?”

    “我……”喻澄寅一时语塞,  她跺了跺脚,  转头看向碧芜,  询问道,  “萧二姐姐……从前学过棋吗?”

    碧芜下意识往棋桌那厢看了一眼,  那人也恰好抬眸看来,两人视线相撞,碧芜顿时心虚地收回目光,答:“臣女从前倒是爱看别人下棋,自己……不怎么学过。”

    她这般说,倒真符合喻景炜的要求了。

    不过碧芜倒是不担心,  这六公主就为着不做一月的女红,  也绝不会让她与誉王一同下。

    她本胸有成竹,却听那厢苏婵蓦然道:“臣女觉得,  若是二姑娘能一块儿来,这棋局定然会十分有趣。能与誉王殿下一道下棋的机会可不多,  二姑娘不若考虑考虑?”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碧芜,  却让碧芜略有些头皮发紧,  不知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紧接着,十一皇子喻景彦也笑道:“苏姑娘说得不错,若是六哥与棋艺不俗的一块儿下,不就没了悬念,反是二姑娘这般没怎么接触过棋的,才能让这场棋局变得更好玩些。”

    喻景炜要的就是这样,见众人都同意,忙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棋局的精彩不就重在跌宕起伏,胜负难料。”

    他转而看向碧芜道:“今日的棋局虽说有赌注,但也是玩玩,二姑娘不若赏个脸,与我们几人下上一盘。”

    这位十三殿下看似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可他身份在那儿,碧芜不能不从,只得福了福身,恭敬地道了声是。

    入座前,赵如绣拉了拉她,在她耳畔低低道了句“姐姐随意下便是,莫要理会旁人”。

    碧芜冲她笑了笑,微微一颔首。

    有宫人又端了把红漆的檀木梳背椅来,碧芜缓缓行至誉王身侧,一抬眸便撞见男人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她呼吸微滞,又是一福身。

    “臣女棋艺不好,若拖累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誉王唇间含笑,将身侧的椅子拉开,“无妨,倒是无故将二姑娘牵连进来,二姑娘莫要生气。”

    “殿下玩笑了。”

    两人一来一往寒暄着,喻澄寅却是分外紧张,如今拦也是拦不住了,她只得凑到碧芜耳边悄声道:“萧二姐姐,你可得努力下呀,我是真的不想做女红,被那绣花针扎着可疼呢。”

    碧芜被她这番欲哭无泪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臣女必当尽力。”

    她缓缓落座,对面恰好便是苏婵,此时这位苏姑娘眉眼含笑,看似友好,可眸底却闪着冰冷锐利的光,似已随时准备好披坚执锐,杀她个片甲不留。

    碧芜看出她的心思,低叹一声,颇有些无奈。

    她是真无意与她抢誉王,让给她都来不及。

    “六哥,要不我们来猜先吧。”喻景炜道,“既你同二姑娘一块儿下,那我也不能占了六哥你的便宜不是。”

    “不必。”誉王神色淡然,将装着黑子的棋盒搁在了他和碧芜中间,“你们便执白子先行。”

    “六哥这般有自信!”得了这么好的机会,喻景炜自然不会推却,“那十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看向苏婵道,“这第一手,不如就由苏姑娘你来下吧。”

    苏婵恭敬地一颔首,自棋盒中捏起棋子,只思索了片刻,就将白子落在一处。

    碧芜知道,这位苏姑娘的才女之称并不是浪得虚名,若非真有本事,她也不会拿此在誉王面前显摆。

    正盯着棋盘瞧,却听耳畔蓦然响起低沉的声儿,“二姑娘先来吧。”

    不止是她,众人闻言都有些诧异,第一手的重要之处不言而喻,甚至会影响之后的所有布局。

    她不知该说是誉王胆大,还是对自己有充足的自信,才会让她落这关键的第一子。

    碧芜试图去探他的心思,可看他含笑淡然的模样,不像是在赌,更不像是随意的决定。

    也许是为了更方便紧跟着在后头,收拾她制造的烂摊子吧。

    碧芜没多说什么,只视线在棋盘上扫了扫,然后犹犹豫豫地捏起了棋子。

    许是心中有顾虑,纵然有了打算,这枚棋子她仍迟迟落不下去。

    她不知自己是该装还是不装。

    迟疑间,便听誉王又柔声道:“二姑娘放心下,还有本王在。”

    或是这话有几分熟悉,碧芜手指微颤,一瞬间有些恍惚,前世男人带着笑意的声儿隔着悠远的岁月仿佛又在她耳畔响起。

    “大胆些,放心落子,朕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哪里不会对她怎么样,每每教她下棋,末了,总是将她抵在御书房的桌案上,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尖,那份丝丝缕缕的痒意直漫到心头去,让她身子软若春水,呼吸凌乱不堪。

    可纵然她已溃不成军,他还是会催着她,还原方才的棋局,让她说说,自己到底错在了第几手,若说错便要用羞人的方式罚她。

    分明在正经下棋,却教那些旖旎之事扰了心神。

    碧芜侧首看去,便见他用那双黑眸看着她,深邃莫测,却含着几分坚定,似在鼓舞她放心落子,自有他在。

    一股热意陡然涌上面颊,碧芜沉了沉呼吸,忙将视线转过来,伸手将棋子落在一处。

    周遭忙都围过来看,看罢不禁露出或迷惑,或惋惜,或果真如此的神情。

    苏婵盯着落在棋盘左上角的黑子,心下不免嗤笑起来,感叹这位萧二姑娘果真是个不懂棋的,凡是懂一些的,都不会落在这么一个位置。

    然她并未发现,此时,坐在她对面的誉王剑眉微蹙,盯着棋子落下的地方若有所思,似是有些意外。

    下了二十余手,喻景炜简直欣喜若狂。

    他选这位二姑娘果真没错!

    饶是他六哥棋艺再好,可和一个完全不懂棋的,也难力挽狂澜。对面两人你一子,我一子,却像是在下两局棋。

    那位萧二姑娘,完全不配合他家六哥也就罢了,她的棋,似乎游离于这场棋局之外,随意落子,毫无关联。

    看来这一场,他是赢定了!

    相对于他的兴高采烈,一旁的喻澄寅泫然若泣,她从后头冲苏婵挤眉弄眼,想借此让苏婵帮帮她,苏婵却只能无奈而歉意地冲喻澄寅笑了笑,转而又投入在这场棋局中。

    她可不打算输,她不仅要向誉王证明自己,还要让誉王看清这位萧二姑娘不过是个皮相好却无用的绣花枕头。

    只有她的才气,当得起誉王的野心,配成为站在他身侧的人。

    外头都说誉王平庸,可苏婵知晓并非如此,前年围猎上,她曾亲眼看见誉王利落地射杀了一头狼,正中其喉,却未将它带走,反让路过的承王捡了便宜,拔得了那年的头筹。

    那日誉王冰冷锐利的眼神一直刻在苏婵心底,打那时她便知道,这位誉王殿下并非什么平庸之辈,而是一把真正的收敛锋芒,还未出鞘的利剑。

    能韬光养晦,忍气吞声那么多时日,这样的男人,注定能成大业,也是她该真正托付终身之人。

    苏婵抬首偷偷看了一眼,本以为誉王大抵会因这几乎无法挽回的局势而透出几分厌烦,却见他气定神闲,似乎全然看不出这场棋局的垂败。

    她蹙了蹙眉,落子的攻势顿时更狠了些。

    看这局势,众人本觉得最多再下十手就得了结,却不想竟挨过了四十手去。

    在场之人感慨誉王棋艺高深的同时,看着这盘棋,不由得摇头叹息。

    胜负已定!

    一想到不必去演武场受苦,喻景炜笑意灿烂,“六哥,我瞧着这局棋也不必再继续下了吧。”

    誉王却仿佛没发现,他从容不迫地又捏了一颗黑子落下,淡淡道:“那可不一定。”

    喻景炜只当誉王好面儿,不愿轻易认输,忍不住劝道,“六哥,别再撑了,这局棋输了情有可原,也不算丢人……”

    他还未说完,就听身侧苏婵略有些惊慌的一声“殿下”。

    喻景炜蓦然止住声儿,垂首看去,却是双眸微张,惊得差点站起身。

    仅方才一子,所有的黑子在一瞬间形成一个完整的布局,将白子完全困死在了里头。

    他面色发白,疯狂地在棋盘上寻找突破口,却发现竟被堵得连一丝出路也无。

    众人亦震惊于这突如其来的反转,久久说不出话。

    许久,就见喻景炜与苏婵对视了一眼,无奈抓了几颗棋子,放在了空处。

    便算是投子认输了。

    原以不抱希望的喻澄寅愣了一下,旋即激动地一下抱住誉王,“六哥,你可太厉害了。”

    誉王没说什么,反是看向身侧之人,静静打量着她,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

    碧芜眸光飘忽了一下,一瞬间有种被他看穿之感,毕竟她的棋艺正是被这个男人亲手调·教出来的,但她还是镇定自若道:“誉王殿下棋艺高超,幸得臣女没有连累殿下。”

    誉王淡淡一笑,“若没有二姑娘相助,只怕也成不了这局棋。”

    他这话说得认真,可在场却并无人当真,只以为这是维护这位萧二姑娘面子的场面话罢了。

    苏婵虽怀疑了一瞬,但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下棋都能做到迷惑他人,不显露真实水平,棋艺该有多高,当时她想多了。

    那厢,喻景炜输了棋,想到要去演武场再待上一月,便觉得心烦。偏偏喻澄寅还要不留情地嘲笑起他,兄妹俩便又开始拌起了嘴。

    花园内,复又吵闹起来。

    恰在此时,就听尖细的通传声儿响起,“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一惊,忙低身施礼。

    太后由李嬷嬷扶着过来,见这么多人围在一块儿,不由得好奇道:“做什么呢?这般热闹!”

    喻景炜和喻澄寅可还没忘记上次被罚的事儿,此时听到问话,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还是誉王道:“回皇祖母,孙儿们闲得无趣,正在对弈呢。”

    “哦?”太后凑近来看,“这是谁和谁下的棋啊?”

    “是孙儿与二姑娘,同十三与苏姑娘一块儿下的。”誉王答。

    “你和小五?这是下得双人棋啊!”太后略有些惊诧,“你们执的可是黑子?”

    “是。”

    太后站在棋桌旁,居高临下地看了好一会儿,蓦然愣了愣,旋即在誉王和碧芜之间来回看了一眼,露出别有深意的笑。

    “这局棋倒是有意思,若非两人相辅相成,珠联璧合,恐怕也不会有这么精彩的棋局!”

    碧芜闻言心下一跳,太后欲赐婚她和誉王的事虽还未传开去,可碧芜却是知晓的,听得此言,总觉得这话中有话,恐旁人也听出话外之音。

    她小心翼翼地往四下打探,看众人皆垂着头反应不大,这才放下心来。

    正欲收回视线时,却倏然触及站在对厢的苏婵,此时她面色沉沉,唇边一点笑意也无。

    碧芜不安地忙垂下脑袋,盼着这位睚眦必报的苏姑娘千万别听懂才好。

    太后在园中小坐了半晌便回寝殿歇息了,众人也陆续散去,碧芜去赵如绣那儿用了晚饭,待回到院中,已过酉时。

    萧毓盈那屋的灯熄了,碧芜回到房内,唤了银钩来问,银钩答:“奴婢已按姑娘的吩咐,去找了国公爷身边的小厮赵茂,让他以国公爷的名义给大姑娘送了些吃食。方才,奴婢也向大姑娘身边的翠儿打听过了,说大姑娘晚间胃口不错,吃得挺多的。”

    闻得此言,碧芜便放心了。

    如今,就等着明日游湖,苏婵自己谋划的那出好戏了。

    因要在皇家别院待上三五日,除了围猎,还安排了旁的活动,游湖便是其中之一。

    在离皇家别院不远处,有一被群山围绕的湖泊,湖水清澈,倒映碧山翠树,风景秀丽绝美。

    游湖当日,永安帝和太后及众嫔妃大臣被安排在一艘游船上,而其余的皇子公主和公子贵女们则单独乘了另一艘,连有了封号的几个皇子都不例外。

    按太后的意思,便是让年轻人自己玩,跟着他们,反倒是不自在。

    今日游船,萧毓盈也跟着一块儿来了,虽不像先前一样对碧芜冷眼相待,但也不甚热情,上了船,便兀自与相熟的贵女说话去了。

    碧芜一直与赵如绣待在一块儿,游船有两层,两人倚着一楼的栏杆看了一会儿景,便提裙想去二楼瞧瞧。

    然才上了二楼,碧芜便见那厢苏婵与誉王面窗并肩站着,她忙拉住赵如绣道:“上头人太多,似乎没什么可坐之处,我们还是一会儿再来吧。”

    赵如绣扫了一眼,心下纳罕,分明这人也不算多啊,但见碧芜不愿待这,以为是她不喜,便顺她的意一道回了楼下。

    碧芜是刻意避着这两人,一来怕坏了苏婵的计划,二也担忧自己被牵连。

    前世一开始,碧芜只知苏婵在这场围猎过后被赐婚给了誉王,却不知具体是何缘故。

    直到进宫后,结识了不少宫人,才在其中一个当时就在游船上伺候的宫婢口中得知,正是因为两人双双落了水,誉王将苏婵救上了船,与她肌肤相亲,才不得不娶了她。

    那宫婢还附在碧芜耳边悄声告诉她,那日,她就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誉王是被苏姑娘故意拉下水的。

    当年听闻此事的碧芜很是震惊,还告诫那宫婢万不可将此事透露出去,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那时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日居然还会亲眼见证这一幕。

    暖阳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似是撒下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金,夺目耀眼。

    眼见这游船掉了头都准备回程了,碧芜望着湖上美景,心下忍不住嘀咕,也不知这苏婵到底何时准备往下跳。

    誉王自楼梯上下来时,恰好看见这一幕,美人倚栏而坐,将手搭在上头,竹青的袖口下落,露出一截净白如玉的藕臂来。她秀眉微微蹙起,视线望着远处,眉宇间拢着几分愁云。

    他步子稍滞,眸色顿深了几分,随即含笑对身侧的喻景彦道:“楼下观景似也不错,我们不若去坐坐。”

    喻景彦早已顺着他这六哥的视线看了过去,闻言登时会意,笑着道了句“好啊”。

    “赵姑娘,萧二姑娘,两位姑娘是在这儿赏景吗?”

    碧芜正愣神间,便见誉王和十一皇子阔步而来,还不待她有所反应,十一皇子已然坐在了赵如绣一侧,而另一人则自然而然坐在了她的身边。

    一瞬间,碧芜脑袋一片空白,视线微转,余光正巧瞥见了站在楼梯口的苏婵。

    她本还以为,人是从二楼落的水,难不成,是在一楼?

    看着身侧的男人,碧芜此时颇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看见苏婵与她对视时一闪而过的阴鸷目光,更是紧张。

    她管不了太多,忙不迭道:“臣女有些口渴了,想去那儿喝些茶水,殿下自便。”

    她方才站起身,苏婵已行至他们面前,笑意温婉道:“赵姑娘和萧二姑娘当真是选了个好地方,难怪二位殿下也要来这儿,此处赏景最美不过。”

    碧芜敷衍地勾了勾唇,急着将自己这位置让给苏婵,然才走了一步,赫然瞧见一只绣花鞋横到了她面前。

    她来不及躲闪,被猛得一绊,身子不受控地往前倾去。

    想到腹中的孩子,碧芜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自己,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抓住她的手臂,大掌落在她的腰上虚虚扶了扶。

    碧芜还未站稳,就听耳畔一声尖叫,旋即有人高喊。

    “来人呢!苏姑娘落水了!”

    碧芜赫然转头看去,便见湖中一个身影在费力挣扎。

    收回视线,缓缓抬眸,那个扶着自己的男人此时面沉如水,眸色冷沉令人不寒而栗。

    碧芜垂首咬了咬下唇,她不知是否自己看错,方才混乱之际,这人顺势用手轻推了苏婵一把,才至于苏婵跌在那本就低矮的栏杆上,摔下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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