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芜朱唇微抿, 稍稍调了调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苏婵就算再厉害,恐怕也只是猜到她身怀有孕, 不然不会借这杯酒来试探她。
她并不知太多内情,最多以为她和誉王在大婚前便有了首尾,以至于珠胎暗结,才想召来太医揭穿她有孕的秘密。
毕竟她和誉王大婚才不过半月,按理绝不可能有孕,就算有孕也把不出脉象。可若是太医把出喜脉, 她婚前失贞的罪名便会落实。
虽大昭民风开放, 但也不会允许男女在婚前私相授受。更何况她和誉王仅隔了半月便举办大婚的事本就惹得不少人非议,纵然她腹中的孩子是誉王的, 她恐也会落一个勾引的罪名,清白名声尽毁。
碧芜暗暗看了苏婵一眼,觉得这人当真是睚眦必报, 可怕得紧。
她毁了名声确实对苏婵没有丝毫益处,她誉王妃的身份也不会因此有所改变,可看着她被千夫所指,抬不起头,也足够令苏婵心下畅快淋漓了。
“皇祖母, 孙媳没有大碍。”碧芜默了默,旋即坦然地看向太后, “只是苏姑娘来同孙媳敬酒,孙媳因着身子才好不能喝,苏姑娘这才关切了两句。”
太后了然地颔首道:“原是如此, 你这身子, 喝酒的确勉强了些。”
“是啊。”碧芜含笑看向苏婵, “看来苏姑娘这杯酒我便只能先欠下,改日再还,只不过等下回再喝,怕是苏姑娘的喜酒了。”
碧芜这番大大方方的模样,反让苏婵秀眉微蹙,生出几分狐疑来,又听碧芜提及她那污糟的婚事,心头气结,但又不好发作,只能恭恭敬敬道:“王妃能原谅臣女便好,一杯酒而已,不打紧,臣女先干为敬了。”
她仰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动作之快,颇带了点泄愤的意味。
饮罢,她低身福了福,随喻澄寅一块儿在一旁坐了下来。
这一劫便算是过了,碧芜在心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看来往后得避着这位苏姑娘才行,像她这样心窄偏执之人最是惹不得,不然发起疯来不知会做出什么。
她的厉害手段,碧芜前世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此时,楼下的河岸边上,射柳赛已然见了分晓,两个儿子夺了魁,永安帝面上有光,不由得龙颜大悦,厚赏了誉王和承王,不过相比于太子,赏赐到底是差了一截。
承王虽受了赏,但看起来笑得有些勉强,方才当着众人的面,那般狼狈地从马上跌下来,确实是高兴不起来。
更何况与他一同被赏的还是他先前压根没放在眼里的誉王。
不过,相比于承王浑身尘土的窘迫难堪,誉王看起来则光风霁月多了,那本就俊美的长相加上儒雅出尘的气质,光是站在那儿便格外惹眼。
分明是并列的魁首,好似却是他一人的了。
射柳赛罢,永安帝在行宫东侧的长韫殿设宴,与众臣嫔妃同庆佳节之喜。
直到申时前后,才启程摆驾回宫,众人也陆续散去。
碧芜跟着誉王一同出了行宫,正欲上马车,却听一声低呼,抬眸便见一人站在柳树底下,浅笑着看着她。
见是萧鸿泽,碧芜侧首询问般看了誉王一眼,便听誉王道:“王妃去吧,本王在这里等你。”
碧芜微微一颔首,提步往萧鸿泽那厢去了。
“哥哥怎的站在这儿,也不回府去?”
听到碧芜这话,萧鸿泽笑道:“我在等你。”
他将碧芜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问道:“王府的日子过得可还习惯?誉王殿下对你好吗?”
好不好的,碧芜也说不上来,本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夫妻,但好歹誉王未苛待她,夏侍妾那厢也没闹腾,这段日子她过得也算顺心。
“自然是好的。”为了证明这话,她还俏皮地在萧鸿泽面前转了个身,笑道,“哥哥瞧着我是不是还胖了一些?”
闻得此言,萧鸿泽还真细细观察起来。
他自然不知这是怀孕所致,只觉碧芜果然圆润了不少,从前她瘦削得让人心疼,弱柳似的风一吹就能倒了去,如今添了几两肉,看起来倒是正好了。
他这才放下一颗心,抬手亲昵地在碧芜头上揉了揉,“先前你身子不适没有归宁,祖母念你念得厉害,生怕你是在王府过得不好,才会病倒下,待有空了,回家一趟,也好让祖母放心。”
碧芜闻言心下顿生出几分酸涩,萧老夫人年事已高却还要为她担忧,着实是她不孝了,她哽声道:“好,哥哥让祖母安心便是,我在王府过得很好,过段日子就去看望她老人家。”
萧鸿泽微微颔首,抬眸越过碧芜,看向站在马车旁的誉王。
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一身天青长衫清雅矜贵,他遥遥望着这厢,面容清冷,薄唇紧抿,并未有多少笑意。
萧鸿泽收回视线,沉吟片刻,蓦然道了一句:“小五,纵然誉王殿下对你好,有些事也莫要插手太多,你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待在王府中,别的事情都别理会,知道吗?”
看着萧鸿泽认真且有些严肃的神色,碧芜不由得怔愣了一瞬,他这话说得着实有些奇怪,好似知道什么,在刻意提醒她一般。
虽有些捉摸不透,但碧芜知晓萧鸿泽这话定是为了她好,重重点了点头。
纵然还有好些话想说,但碍于誉王还在等她,碧芜只得及时止了话头,不舍地同萧鸿泽道别,折返回去。
许是见她双眸有些发红,誉王剑眉微蹙,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碧芜如实答:“没事儿,只是臣妾见着兄长,便不由得想起祖母了。”
“想的话便寻个日子回去吧,本王陪你一道回去。”
誉王言语温柔,说话间竟自然而然地抬起手落在她的头上抚了抚。
感受到大掌轻柔的动作,碧芜怔了一瞬,旋即双眸微张,往后猛退了一步,“殿,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誉王唇角笑意微滞,双眸眯了眯,少顷,风轻云淡道:“本王见王妃头上沾了落叶,想替王妃取下来,不过似乎是本王看错了。”
碧芜强笑了一下,略有些尴尬地垂眸。
倒是她自作多情了,一瞬间还以为是方才萧鸿泽摸了她的头让眼前这人不喜了。
可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且不说他对她并无感情可言,就是萧鸿泽那般举止,也只是寻常兄妹间的亲密关怀罢了,有甚好在意的。
端午过后,虽碧芜一直筹划着回安国公府一趟,但因着孕吐反反复复,再加上誉王公事繁忙,便一直没能如愿。
誉王这段日子也不知在做些什么,每日早出晚归,回来都已是深夜,因不愿扰了她,便在隔壁的雁林居歇下。
左右他也未去夏侍妾那儿,钱嬷嬷也没说什么,只借碧芜的名头往那厢送了几回汤水。碧芜虽心知肚明,却没有加以阻止,至少在表面上,她还是得做足功夫。
直到半月后,碧芜的呕吐才终于好了许多,胃口亦重新起来了,誉王也得了空闲,来了雨霖院与她商议起归宁的事儿。
待到归宁那日,因心下激动,碧芜没了睡意,很早便醒了过来,拾掇完了才和誉王一道往安国公府去了。
萧铎要去上值并不在府中,萧鸿泽今日恰巧休沐,听闻碧芜要回来,带着萧老夫人与周氏、萧毓盈一块儿一大清早便在门口等。
远远见马车行过来,萧老夫人神色霎时激动起来,步子不自觉往前迈了几步,萧鸿泽忙掺住萧老夫人道:“祖母莫急,小五既然回来了,有的是时间同她说话。”
萧老夫人稳住情绪,点了点头,便见马车在安国公府门口稳稳停下,车帘一掀,先下车的是誉王,他在地上站定后,就折身小心翼翼地将车上人扶了下来。
甫一见到碧芜,萧老夫人便双眼一热,但碍着誉王也在,只能先恭敬地同萧家人一道施礼。
“见过王爷,王妃。”
萧老夫人才低下身,就被一双大掌拦住,扶了起来,抬首便见誉王笑道:“祖母不必多礼,本王既已娶了王妃,便是一家人了。”
这一声“祖母”不由得让萧老夫人面露惶恐,虽说如今誉王是她的孙婿不错,但誉王到底是王孙贵族,身份尊贵,不同于寻常人家,尊称她“萧老夫人”其实已经足够,这一声“祖母”当真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子了。
她看向誉王身后的碧芜,见她面色红润,看起来气色极佳,不由得放心下来。
看来,她这孙女在誉王府的日子过得应当不错。
打第一眼看到萧老夫人,尤其是发现她较之一月前瘦了许多,碧芜便觉胸口的酸涩感一阵阵涌上来,如今见萧老夫人抬头看她,她到底止不住落下泪来,哑声唤了句“祖母”。
萧老夫人本也是忍着,此时听到这久违的一声呼唤,也顾不得什么,登时应了一声,一把将碧芜抱在怀里,暗暗红了眼圈。
萧鸿泽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劝道:“王爷王妃一路过来也累了,祖母先让他们入府吧。”
萧老夫人这才不舍地将碧芜放开,背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恭敬道:“府上已备了茶水点心,王爷王妃先去厅中歇歇脚吧。”
誉王薄唇微抿,含笑点了点头,在萧鸿泽的指引下提步往府内花厅而去。在花厅坐了一会儿,几人便又移步至正厅用午膳。
“臣家中的厨子到底比不上王府中的大厨,一些家常小菜,望誉王殿下莫要嫌弃。”
誉王轻笑了一声:“安国公客气了,本王瞧着家常小菜也不比山珍海味差,倒是更有滋味些。”
誉王与碧芜落座后,萧老夫人、萧鸿泽几人才相继落座。
坐下后,几人却是不动,只等着誉王先动筷子。
誉王用筷子夹了一块清蒸鲈鱼,却没放进自己口中,转而放入了碧芜碗中,柔声道:“本王瞧着这鱼做的不错,王妃尝尝。”
碧芜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下有些奇怪。
因她吐得厉害,鱼味道又腥,最近这段日子她别说是吃鱼,就连鱼的影子都不曾见过。
誉王应当是知晓的才对,怎的今日……
她正疑惑间,便听誉王又道:“王妃虽是吃不下,但本王听大夫说,鱼对身体好,王妃多少吃上一些。”
他暗暗冲她眨了眨眼,碧芜顿时恍然大悟,算算日子,也确实是时候了。
她配合地夹起碗中的鱼肉,可还未送进嘴里,只在唇上沾了沾,她便皱起眉头,飞快地放下筷子,捂着嘴不住地对着地面干呕起来。
这呕半真半假,多少带着点演的成分,但因她平日里确实也一直在吐,所以纵然是演的,也与真的没有什么差别。
誉王见势,忙为她轻轻拍起了后背,“很难受?那便别吃了,是本王不好,非要让你吃。”
两人的一唱一和皆落在厅内人的眼里,一旁的萧老夫人与周氏对视了一眼,不由得面露诧异。她们毕竟都是过来人,到底怎么回事还能不清楚嘛。
“小五,你……”
碧芜略有些羞赧地看过去,轻轻点了点头,嗫嚅半晌道:“祖母……我有喜了。”
“哎呀。”不止是萧老夫人,屋内人皆是惊喜不已。
“当真是太好了。”
萧老夫人打心眼里替碧芜高兴,她与誉王大婚才不过一月有余,既能把出脉象,看来是婚后不久便怀上了。
她这份喜悦不仅有能抱得外孙的高兴,自然还有现实的考量,誉王如今膝下无子,不管男女,她家小五能诞下头一个孩子,到底是不一样。就算将来誉王娶了侧妃,纳了侍妾,对小五的宠爱淡了,有个孩子在身边,日子也能好熬些。
“王妃既然吃不下,便换点清淡的来吃。”萧老夫人立刻吩咐刘嬷嬷道,“命厨房去准备些清淡好下咽的粥食来。”
刘嬷嬷忙应声下去了。
看着祖母关切自己的模样,碧芜心下既感动又有些愧疚,她分明是三个多月的身孕,却要在萧老夫人面前骗做是一个多月,往后恐还要辛苦地装上很久。
刘嬷嬷命厨房送来的粥食确实是鲜美可口极好下咽,碧芜不知不觉吃完了一整碗,抬首才发现誉王正浅笑着看着自己。
她抿了抿唇,颇有些赧赧地垂下头,便听誉王道:“看来做这粥的厨子很合王妃的心意,本王得向安国公讨一讨这人了,也不知安国公可否割爱?”
“殿下说的哪里话。”萧鸿泽道,“王妃能吃得高兴,臣心下也欢喜。若是殿下喜欢,只管将这厨子领走便是。”
誉王笑了笑道:“那本王便不客气了。”
午膳过后,誉王和萧鸿泽一道去安国公府花园闲坐下棋去了。碧芜却并未跟着一道去,反是随周氏和萧毓盈一块儿,去了萧老夫人的栖梧苑。
没有誉王在,栖梧苑中的气氛轻松很多,萧老夫人拉着碧芜嘱咐了好些话,孕期不能吃什么,不能做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可她不知道,碧芜并非头一次怀孕,这些个事儿她亦清楚得紧。
在栖梧苑中坐了半个多时辰,见萧老夫人昏昏欲睡,却还强撑着与她说话,碧芜寻了个由头,与萧毓盈周氏起身告辞,好让萧老夫人能安心午憩一会儿。
出了垂花门,周氏便回西院去了,只余下碧芜与萧毓盈一块儿在府内慢慢悠悠地踱步。
“一段日子不见,大姐姐过得可好?”碧芜问道,“先前哥哥说的那桩婚事,可是定下来了?”
“应当是快了。”说起此事,萧毓盈面上一赧,露出几分羞涩,“虽说母亲不同意,但父亲、大哥哥和祖母都允了,她自也没什么好说的,何况先前,我也按她的心意,去相看过几个人了。”
“怎的,都不满意?”碧芜好奇道。
“倒也不是他们不好,只是……”萧毓盈低叹了口气,“见过了我才明白,缘何大哥哥会为我挑选那么个木讷的人,因旁的人想娶我多少揣着几分不可告人的意图,想借着我来攀附安国公府,可那人想娶我,却单单只是想娶妻而已……”
说到此处,萧毓盈不由得笑出了声,“你不知道吗,上回与他相看,他还问我吃不吃得了苦,说他家中或许不似安国公府那般富庶,没有那么多丫鬟仆婢贴身伺候,饭食也做不到顿顿山珍海味……他那般认真,倒教我觉得这人可托付了。”
碧芜闻言亦笑起来。
萧毓盈的感觉并没有错,这位唐编修虽得十几年没得擢升,但不管是安国公府繁荣还是衰败,他都始终对萧毓盈一心一意,不离不弃。
萧鸿泽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人,是真心为了萧毓盈,为了萧家好。的确,如萧毓盈所说,那些高官门第,皆存了攀附的心思,可一旦安国公府荣光不再,他们还会像先前那般对萧毓盈好那,她往后的日子会过得如何可想而知。
萧鸿泽为了萧家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思至此,碧芜秀眉微蹙,似乎察觉出哪里不太对劲,可细想之下,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在府中走着走着,便不自觉走到了花园附近。
不远处的凉亭中,誉王正与萧鸿泽对坐下棋。凉亭四下帷幔飘飞,碧芜细细看了一眼,便见两人面容沉肃,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碧芜本想绕开来走,不作打扰,却不想一时风大,竟将她手中的丝帕吹飞,恰巧往凉亭的方向去了。
银铃说要替她捡回来,碧芜却是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捡了帕子却不过去,不是个礼数,这是老天都要让她过去瞧瞧呢。
她提步往凉亭那厢而去,待走近了便见坐在里头的萧鸿泽倏然止了声,警觉地往这厢看来。
然碧芜耳力好,还是隐隐听见了“太子”二字。
见萧鸿泽紧蹙着眉头,神色颇有些紧张,碧芜不知为何,倏然想起端午那日,他在行宫外对自己说过的话。
碧芜秀眉微颦,一瞬间突然意识到究竟是何处不对劲。
她这位兄长年纪轻轻,在朝中分明风头正盛,为何那么早便要为将来安国公府败落之事而筹划打算,多少显得有些反常。
除非,他一开始就想到自己可能会死。
思及这种可能,碧芜呼吸微滞,脑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难不成前世,萧鸿泽的死并非单纯的战死,而是有人故意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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