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 碧芜认得,的确是赵如绣的字不错。
打旭儿两个月时,她去长公主府探望过赵如绣一次, 她们便再不曾见过面。安亭长公主死后,碧芜也曾担忧赵如绣因此受到牵连,但直到从银□□中得知,在送安亭长公主出殡的人中看到了赵如绣, 碧芜一颗心才算安定下来。
如今接到这封信,她不免有些唏嘘,虽不知赵如绣约自己究竟所为何事,但这个约她定是要赴的。
翌日午后,碧芜借抱着旭儿去外头游玩的名义,乘马车去了观止酒楼。
赵如绣约她的事, 碧芜并未隐瞒银铃银钩和小涟,自也是带着她们一道去的, 虽说是赵如绣约的她,但她到底也存了几分戒心。
直到在观止茶楼门前瞧见赵如绣的贴身婢子环儿,她方才踏实了几分。
“誉王妃,我家姑娘正在上头等着您呢。”环儿恭敬地一施礼,旋即引着她往二楼东面的一个雅间而去。
推开房门的一瞬, 瞧见那张久违的容颜,碧芜双眸一热, 险些掉下泪来。
“绣儿”
“姐姐!”
赵如绣亦是激动难抑, 看到碧芜的一刻, 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很快便以手捂面, 哭得不能自已。
碧芜快走一步, 一把将她拢进怀里,光是这般抱着,心下的酸涩之感就如潮水般不住地上涌,她看得出赵如绣又瘦了,而亲自抱过后才发现,她哪还有二两肉,轻飘飘的,仿若风一吹便能倒下一般。
“怎的瘦成这样”碧芜心疼不已,看着她瘦削的小脸,黯淡的面色,哪还有初见时笑靥如花的明媚模样。
赵如绣只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未说,然余光瞥见小涟怀中的孩子,双眸却是亮了几分。
“这便是旭儿吧?都快一岁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他呢。”
碧芜见势忙将旭儿抱过来,笑道:“旭儿一出生便穿上了你做的衣裳,只可惜如今大了,那衣裳穿不着了,来,旭儿,叫姨姨。”
旭儿半懂不懂,尚且不会说话,只能眨着那双大眼睛,对着赵如绣“咿咿呀呀”地嚷着什么。
“真是可爱,倒是教姐姐养得极好。”赵如绣拉着旭儿的手摇了摇,眸中露着些许艳羡。
看着她这模样,碧芜心下不免有些发涩,但还是强笑道:“昨日你来信说,有要事相告,到底是什么话想同我说?”
赵如绣闻言稍愣了一下,旋即迟疑着抬眸看向碧芜身后的几人,碧芜登时会意,让银铃银钩和小涟,带着旭儿去楼下玩一会儿。
赵如绣亦屏退了环儿,一时雅间内便只剩她们二人。
两人相对而坐,赵如绣为碧芜倒了茶水,才启唇缓缓道:“再过几日,我便要随父亲一道去琓州了。”
碧芜饮茶的动作微滞,少顷只抿唇道:“倒也好,听闻琓州也是个山清水秀之地,很适宜修身养性。”
她这说的倒也不全算是安慰的话,前世,安亭长公主去世后,她那位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夫君也被永安帝寻了个由头,外派去了琓州,只这一世,赵如绣并未死,且随那位赵掌院一道走了。
这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了吧。
赵如绣却是苦笑了一下,“母亲的事想来姐姐也已经得知了,母亲死后,我才知晓,原来母亲与太子的事父亲其实很早便知道,他说他恨自己无用,什么都做不了,便只能维持表面的假象,这些年尽可能让我觉得幸福,我很想怪他,却实在怪不了他。就像我很想恨母亲,却根本狠不下心”
她说着,眼泪自面颊上滑落,一滴滴落入面前的茶盏中,融入苦涩的茶汤里。
但很快,赵如绣抬袖擦了眼泪,又道:“姐姐,你知道吗?那日,我在客栈撞破母亲和太子哥哥的私情后,真的很绝望。打我要嫁给太子哥哥那日起,母亲便告诉我,太子哥哥会是我将来的夫君,我应当敬他爱他,我也照做了,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利用我,都是为了她自己。”
碧芜闻言不由得秀眉微蹙,从中听出几分蹊跷。
利用
安亭长公主想利用赵如绣做什么?她让赵如绣进宫,难不成真的是为了方便她与太子私会,只是这么简单吗?
她朱唇微张,本欲问询,可见赵如绣低垂着眼眸,面露感伤,到底没再问,生怕戳了她的痛处。
赵如绣深吸了一口气,止住眸中的泪意,仿若想将近一年来,不能向旁人倾诉的苦闷,一一道出。
碧芜亦不言语,只放下茶盏,静静地聆听着。
“我初初自缢不成,闭门不出时,太子哥哥曾偷偷来看过我,还与我说了他和母亲的事,他说他幼年丧母,过得孤独,待他最好的便是母亲,虽名义上是姑姑,可太子哥哥一直将母亲当做姊姊来看,谁知随着年岁渐长,这份感情便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赵如绣说到一半,忽而低笑了一下,“他确实对我母亲爱之入骨,也始终将自己的这份感情伪装得很好,甚至可以为了保护母亲,亲手杀了无意间得知了这个秘密的太子妃和她腹中的孩子。”
碧芜不由得怔了一瞬,还真如她所想,“太子妃是……”
“是太子害死的,太子妃无意得知了他和我母亲的秘密,为了保护我母亲,太子哥哥便在太子妃喝的汤碗中动了手脚,致使太子妃崩漏,一尸两命。”赵如绣面上露出几丝嘲讽,“更可笑的是,太子哥哥为我母亲做到这般,却不知是入了我母亲的套罢了,我母亲为了让我成为太子妃而不择手段,害了太多的人……”
她顿了顿,旋即抬眸看向碧芜,眸色复杂,“包括姐姐,我母亲欠姐姐的,绣儿这辈子只怕都还不清了……”
欠她的?
蓦然被提及,碧芜着实有些不明所以,只蹙眉疑惑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如绣垂下眼眸,露出些许愧疚,许久,才启唇低声道:“住在隆恩寺的那段时日,母亲或也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告诉了我许多,还向我透露了一桩往事……姐姐当年在灯会上走丢,并非什么意外,而是……而是被我母亲故意带走的……”
听得此言,碧芜只觉轰的一下,仿若有一道惊雷在脑中响起,令她久久都缓不过神来。
因年岁太小,当年走丢的事,她早已记不得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或是走丢后被拐子拐走的,不曾想带走她的竟是安亭长公主。
可是为何?她怎都想不出来,安亭长公主要带走她的缘由。
赵如绣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抿了抿唇,低声解释道:“姐姐幼时,母亲曾无意让一个方士给你算过一卦,那方士说……他说姐姐乃是大富大贵的皇后命,母亲听得此言,担忧不已,怕姐姐对她的计划有碍,便在那晚灯会将姐姐带走,交给了一人,嘱咐那人将姐姐丢得越远越好……”
皇后命?
便是为了这个?
就只是为了这个!
碧芜只觉匪夷所思,果真很荒谬,荒谬得厉害。
怪不得当年,她并未被转卖,而是教人丢在一处河岸边上,才会被路过的芸娘捡到收养。
她一时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到最后,就只张开嘴,从喉间发出了一声低笑。
“姐姐……”看到碧芜这副模样,赵如绣面上的愧色愈浓,少顷,哑声道,“都是我的错……”
碧芜虽心下乱得厉害,可脑中还算清醒,她长吸了一口气,闻言道:“不,不是你的错……你母亲是你母亲,你是你,纵然你母亲犯了十恶不赦的事,也与你没有关系,莫将这些事都揽在自己肩上。”
“可我……”
赵如绣还欲再说什么,就听外头蓦然响起孩子的哭声。
紧接着,便听银铃扣了扣门,道:“王妃,小公子哭了。”
旭儿哭得格外厉害,碧芜不得不站起身,“出来了好一会儿,想是旭儿该换尿布了,今日我便先走了。绣儿,你离京那日,派人来知会我一声,我定来送你。”
赵如绣眸中含泪,须臾,轻轻点了点头。
碧芜转身方才走出几步,又被唤住了,回首,便见赵如绣看着她道:“姐姐,那方士还曾给我母亲出了个主意,说什么只要将你的气运尽数封存在贴身之物上,便能改了你的皇后命,我母亲带走你前,按那方士所说,用你身上的玉佩封存了你的气运,就藏在隆恩寺中。”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碧芜,“所谓气运一说,全是那方士胡言乱语,但这枚玉佩,我替姐姐寻了回来,今日还给姐姐。”
碧芜看了眼那枚莹白圆润的平安扣,上头红绳已然泛了旧。她伸手接过,冲赵如绣微微一颔首,这才离开。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碧芜抱着一直不安分扭着身子乱动的旭儿,心下百感交集。
少顷,摸着那枚平安扣,不知怎的,后知后觉,控制不住地掉下泪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当年走失是个意外,如今却有人告诉她,这并非意外,而是故意为之。
心头的那股恨意与遗憾交错上涌,就因着一个方士的胡言乱语,她与日日盼着她回来的亲生爹娘两世都未能再见,前世她更是为奴为婢,吃了一世的苦。
低低的抽泣很快变成了大哭,只碧芜没敢教跟在车外的银铃她们听见,用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嘴。
原还闹腾不已的旭儿见此一幕蓦然安静下来,他似是能感受出碧芜的难过,竟将小手放在碧芜脸上,替她擦起了眼泪,还咧开嘴,冲着她咯咯地笑,像是在安慰她。
看到他这模样,碧芜亦是抿唇笑起来,她牢牢抱住旭儿,喃喃道:“娘没事,娘没事,娘还有你啊……”
虽是抑制住了哭声,碧芜下车时,一双眼睛仍是红肿地厉害,一眼就能让人瞧出是哭过了。
银铃银钩和小涟面面相觑,但都只当她是因为赵如绣而哭的,碧芜也未主动解释什么,但因着赵如绣那番话,连吃晚膳的胃口都没了。
钱嬷嬷见她精神不济,言她若是身子不适,今晚还是莫让旭儿同她一道睡了,碧芜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饭后她拉着旭儿在屋内学了会儿步,见旭儿睡意朦胧,便教姜乳娘把孩子抱走了。
旭儿不在,碧芜今日洗漱完,睡得格外早,可却是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怎都睡不着。
直到三更时分,她对着床榻里侧而躺,倏然瞧见那白墙上映出一道高大的剪影,那影子在榻前停下,幽幽坐了下来。
碧芜自然晓得是谁,可那人并未出声喊她,也未动她分毫,只是静静地坐着。
他不出声,碧芜也不开口先说话,大抵一柱香的工夫,才见他起身,作势欲走。
眼瞧着墙上的影子越来越低,越来越淡,碧芜终究没忍住支起身子坐起来,低声唤道:“殿下。”
誉王步子微滞,折身看向她,柔声问:“可是本王吵醒王妃了?”
他神色认真,若不是碧芜知晓他常年习武,不可能察觉不到她在装睡,险些就要被他骗了。
碧芜摇头,见他走到她身侧,咬了咬唇道:“今日,臣妾去见了赵姑娘……”
誉王闻言从喉间低低发出一个“嗯”字,似乎早就知晓了。
“赵姑娘对臣妾说了些安亭长公主的事儿,臣妾听得颇有些云里雾里的。”碧芜试探着看向誉王,便见誉王也在看她,唇间笑意浅淡,似是看出她的心思。
“王妃可知,安亭长公主是如何被先帝收为养女的?”
这个,碧芜倒是晓得。
“听闻是安亭长公主的生父,宣平侯一家忠烈,以死御敌,最后只剩长公主一人,先帝怜其孤苦,便将她收到了膝下。”碧芜缓缓答道。
“那王妃自然也晓得,当初城破,是因援军久久不达。”誉王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两日两夜,不过百里,你猜援军为何会迟?”
碧芜秀眉微蹙,少顷,却是猛地恍然大悟。
若不是意外,那援军便是故意迟的!
目的便是为了光明正大地害死宣平侯一家。
至于谁敢这么做,还能有谁,只有一人!
碧芜只觉指尖都有些发寒,果然,人心之恶,远比鬼神更加可怕。
怪不得,赵如绣说,即便安亭长公主十恶不赦,坏事做尽,她仍是对她恨不起来。
因她可恨,却未尝不可怜。
因“功高盖主”四字,幼年全家被设计遭敌军屠戮,可她还要认贼作父,只为成全那人虚伪的“宅心仁厚”。
碧芜不知安亭长公主究竟是何时知晓的真相,可光是想想,碧芜都能感受到那股滔天的恨意。
或就是为了报这灭门的血海深仇,安亭长公主才会谋划那么多年,她的目的,不仅仅是想杀了先帝那么简单,她欲令自己的女儿登上太子妃之位,为的便是让她将来成为皇后,生下储君。
碧芜不知安亭长公主是否还存着操控这朝堂的心思,她想彻底搅乱喻家江山,占为己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不过这些,都仅仅只是碧芜的猜测罢了,她并不知安亭长公主当初究竟是如何谋划的。
可不管是不是为了报仇,安亭长公主所造下的孽,都不会被磨灭和原谅,包括她当年带走碧芜的事。
碧芜长叹了一口气,抬眸便见誉王正看着自己,她倏然想起赵如绣说过的事,脱口问道:“殿下相信所谓的命和气运吗?”
誉王闻言稍愣了一下,薄唇微抿,“王妃近日,怎还对这些感了兴趣?”
碧芜勾唇笑了笑,“不过是前些日子看了些闲书,随口一问罢了。”
什么皇后命,什么气运,都是些方士骗钱的话术而已,当不得真。
她想随口翻过此事,却听誉王蓦然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本王不信命,但若真有命,本王也定会与他斗到底!”
碧芜秀眉微蹙,总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似乎前世他也曾在她面前说过类似的话。
不认命,倒也是他了。
若他是轻易认命之人,也不会运筹谋划,千方百计地夺取皇位了。
三日后,赵如绣悄无声息随她父亲一块儿离开了京城,赶往琓州,碧芜得知时,人走了大半日,早已赶不上了。
她只托家中一小厮往誉王府带了封信给碧芜,字里行间尽是歉意,末了,只道了一句“此生,有缘再见”。
碧芜强忍下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告诉自己,该替赵如绣欣慰才是,永安帝之所以未赶尽杀绝,或也是因当年先帝所做之事,对安亭长公主有愧,便未对她唯一的骨肉动手,只让他们父女二人,远离京城。
离开也好,京城虽繁华迷人眼,但是是非非,错综复杂,远不如琓州清净。
在琓州日子久了,她的绣儿或也能忘了曾经的伤痛,复归往日明朗的模样吧。
赵如绣的离开,着实让碧芜难过了许久,但很快,府中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不知不觉,白驹过隙,旭儿的周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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