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钩被安慰了一番方才止住哭, 她拾起地上碎裂的平安扣,取出袖中的丝帕将它裹好,想着待会儿同王妃好生认个错, 王妃宽厚,大不了就是被杖责一顿,罚些工钱。
她抹了眼泪,看向喻淮旭道:“小公子饿了吧,来, 奴婢抱你去吃早膳。”
眼见银钩伸手过来, 喻淮旭下意识往一旁躲, 虽如今是孩童模样,可他实在受不了被一个妙龄女子抱。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梳背椅上爬下来,颠颠地往外间走, 本想扶着圆凳爬上去,可到底差了一截,银铃见势想抱他,却是被旭儿躲了开来。
他想开口,可一张嘴,竟只能发出咿咿呀呀, 含含糊糊的声儿,无奈只好同银铃比划,指了指桌上的早膳, 又动了动手指,做出往嘴里送的姿势。
银铃银钩疑惑地看着他的举动, 却是不明所以, 还是小涟先看了出来, 笑道:“小公子是想自己吃吗?”
喻淮旭闻言立马点头。
“我记得,王妃先前命人打了张孩子坐的高椅,前几日似乎送来了,小公子既想自个儿吃,不若就让他坐着吃吧。”小涟提议道。
“也好。”银铃点了点头,“那我这就将椅子搬来。”
银铃忙出门往库房的方向去,银钩也过去帮忙,没一会儿,两人就将椅子搬了来。
这椅子更高,喻淮旭更不可能靠自己爬上去,只得让小涟将自己抱到了椅子上。
那高椅前有一个小桌,银铃将蛋羹放在桌上,捏着汤匙迟疑了一瞬,“小公子,还是让奴婢喂您吧。”
她话音未落,那厢已经咿咿呀呀地来抓汤匙了,银铃无奈,只得将汤匙给他。
抓到汤匙的一刻,喻淮旭着实懵了懵,他想到如今的手可能不大受控,但没想到竟这般不受控。
他试着用肉嘟嘟的小手去舀蛋羹,但刚开始根本舀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蛋羹从汤匙上滑下去。
身侧三个婢子围看着他,还不住地鼓励道:“哎呀,我们小公子可真厉害,再试试,定是能舀起来的。”
喻淮旭无言以对,又试了一会儿,这回倒是顺利将蛋羹舀起来送进了嘴里。
银铃银钩和小涟见此一幕,皆激动不已,“太好了,我们小公子都会自己吃了呢,王妃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听得“王妃”二字,喻淮旭不由得动作一滞,听这三人的对话,他猜测自己如今应当是在王妃的院子里。
可他分明记得,他父皇的那位王妃,即后来的皇后苏氏,根本未曾亲手养过他一日,他一直是由乳娘带大的。
不过,他后来便知晓了,他的乳娘便是他的生母。
然怎么他竟住在苏氏的院子里,且看这屋子并不像是苏氏当时住的翠荷轩,而像是与他父皇的雁林居一墙之隔的雨霖苑了。
而且这些个丫头竟是不怕苏氏,苏氏那般手段残忍,会虐杀奴婢的人,当年她宫里的人一个两个皆是活得战战兢兢,哪有敢这般大声言笑的。
喻淮旭边想着,边断断续续吃完了碗中的蛋羹,因用汤匙的动作还不利索,他吃得可谓一片狼藉,桌面上都是掉落的蛋羹。
银铃银钩忙收拾了桌案,小涟则一把将旭儿抱起来,放到了那厢的小榻上。
她们抱人的动作太熟练,惹得喻淮旭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放下了,他只能茫然地坐在小榻上,索性放弃了挣扎。
他如今记忆混乱得厉害,不管怎么回想,都似乎只能停留在十三岁时,同他的伴读萧鸿笙,在宫内的演武场一块儿射箭的事儿,而后的,便像是拢着一层雾,模糊不清了。
他越是努力回想,头疼得越厉害,索性便不再去想。
那厢几个婢子在窸窸窣窣说着什么,似乎说王爷昨夜抱着王妃不知在府中哪里过得夜,也不知何时回来。
此时,就见康福急匆匆进来,说让她们拿着王妃的衣裳赶紧送去梅园云云。
喻淮旭闻言不禁蹙了蹙眉。
奇怪,他父皇压根不愿理睬那苏氏,甚至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怎的如今还一块儿过夜呢……
见喻淮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发愣,银铃和小涟都不禁疑惑地看了半晌,心奇他们家小公子今日怎这般乖巧安静了。
那厢,誉王府梅园。
碧芜悠悠醒转,稍稍挪了挪身子,便觉浑身酸疼得厉害,这感觉倒是久违了。
她侧眸看去,身侧空空荡荡,誉王已然不在了,床榻上的床帘只余下孤零零的半截,地上的衣裳倒是被好好收了起来,搁在了临窗的小榻上。
碧芜欲坐起身,才发觉自己未着寸缕,她仓皇地将衾被拉上来,偶一抬眸,便见誉王不知何时进来,站在床榻边,抿唇含笑。
想起昨日的情形,碧芜实在笑不出来,复又躺下,背对着他。
少顷,碧芜便听耳畔一声低笑,“怎的,昨夜,本王让王妃不满意了?”
碧芜没答话,只暗暗扁了扁嘴,旋即就听誉王又道:“本王往后一定改,直到让王妃满意为止。”
闻得此言,碧芜愣了一瞬,脑中顿时清醒了几分。
往后?没有往后了。
昨夜本就是意外,怎还能一而再,再而三的。
她抱着衾被坐起来,神色认真地看向誉王,朱唇微启,正欲说什么,却见誉王蓦然开口打断道:“今日本该是要进宫同父皇和皇祖母请安的。可方才宫里来了人,说父皇昨夜酒醉,身子有些不适,皇祖母也稍稍染了风寒,便免了众人请安。”
碧芜听得这话,淡淡“嗯”了一声,原准备要说的话一时竟有些说不出来了。
待她重新调整心绪,正欲再次开口,却听门扇被扣响,小涟的声儿旋即传来,“王爷,奴婢将王妃的衣裳送来了。”
誉王闻声对碧芜道:“王妃先洗漱更衣,本王也先回雁林居打理一番,再去雨霖苑寻你。”
碧芜勉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誉王起身出去,临踏出屋门外,深深看了小涟一眼,道了句:“好生伺候王妃。”
小涟颔首,恭敬地道了声“是”。
誉王离开后,小涟才提步入了屋内,着手为碧芜更衣,甫一瞥见碧芜身上暧昧的痕迹,不禁怔愣了一瞬。
碧芜亦察觉到她的目光,尴尬地别过眼,将衾被又往上拉了拉。
但很快,小涟便当作视若未见一般,淡然道:“王妃,奴婢伺候您起身吧。”
碧芜羞赧地点头,接过小涟递过来的衣裙,小半个时辰后,待穿着齐整,才起身回了雨霖苑。
银钩早已在屋门前等了,远远看见碧芜回来,忙迎上去,低声唤了句“王妃”。
碧芜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只点头问:“旭儿可起了?”
“小公子已经起来了,吃了早膳正在屋内坐着呢。”银钩顿了顿,忽而哽咽着道,“王妃,您罚奴婢吧,是奴婢一时没看紧小公子,才让小公子打碎了您的东西。”
“这是怎么了?”碧芜疑惑地眨了眨眼,“打碎什么了,让你害怕成这般。”
银钩自袖中掏出那块丝帕,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里头碎成两半的平安扣来。
见得此物,碧芜秀眉微蹙,缓缓伸手将碎裂的其中一半拿起来,她记得,这枚平安扣是赵如绣那日在观止茶楼给她的。
还说什么,安亭长公主当年为了毁了她的皇后命,让那个道士将她的气运封存在里头。
这种荒谬的事她哪里会信。
碧芜无所谓地勾了勾唇,将平安扣放回去,安慰银钩道:“一枚玉饰而已,碎了便碎了吧,且是旭儿打碎的,跟你有何干系,我缘何要罚了你。”
银钩听得这话,眼眶都红了,哑声道了句“多谢王妃”。
碧芜在她肩上拍了拍,“将此物放回我妆奁里吧,莫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是。”银钩点了点头,随碧芜一道入了屋。
打从屋外听到碧芜的声儿,喻淮旭便激动不已,这里的人他多是不大熟悉,能见到他的母亲,多少能让他心安几分。
他眼见着碧芜入屋来,待看清来人的模样,不由得怔在那儿。
这是他的乳娘,他的生母不错,只是她如今样子实在太美,倒教他一时认不出来了。
打他有记忆起,他那乳娘的面上便有一块难看的疤印,听旁的宫人说,那是他二岁多时,屋内失火,乳娘为了救他被火烧伤的。
他得知此事后,便一直对乳娘心存愧疚,还曾暗暗发誓,要对乳娘好。
可万万没想到,十一岁那年,父皇却告诉他,他的乳娘就是他的生母。
初一听到这个消息,他既震惊,又高兴,心下的愧意也愈发浓重起来,他替乳娘不平,头一回与父皇起了争执,将他痛骂了一顿。
直到他知晓了父皇不言明此事的缘由,虽不能全然理解,但还是依着父皇的话,比从前更加努力用功,便是想着将来能解决所有后顾之忧,名正言顺地给他母亲一个名分,让她不必整日担惊受怕。
喻淮旭想着,若这真的不是一个梦,那他定要趁着他那位舅舅还未战死,安国公府还未败落前,帮她母亲要回安国公府嫡女的身份。
让她这辈子不必再卑躬屈膝,伏小做低。
他满腔热枕,已然在心下将一切都规划好了,却听那叫银铃的婢女见他母亲进来,低身恭恭敬敬地道了声“王妃”。
王妃?
喻淮旭一脸茫然,仔细一看,确实有些不对,她母亲这身华贵的穿着,显然与旁人有些不同。
他是心有所想,执念太深,才至于做了这样一个梦吗?
碧芜见旭儿木愣愣地盯着她瞧,不由得笑出了声,上前将旭儿抱到了怀里,“怎的,才一夜不见,旭儿便不认识母亲了?”
银铃在一旁道:“王妃不知道,小公子可聪明了,今日还学会自己用汤匙吃蛋羹了呢。”
“哎呀,我们旭儿这般聪慧呀。”碧芜笑道,“都学会自己吃饭了,是不是也该学会喊娘了,是不是,是不是,来,喊娘……”
碧芜逗着他,却见喻淮旭蓦然张开嘴,竟真的从喉间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凉”字。
听得此声,碧芜骤然愣住了。
银铃银钩亦是激动起来,“王妃,小公子说话了,小公子方才是不是喊您娘了?”
碧芜回过神,鼻尖陡然一酸,忙又道:“旭儿,你再喊一声,再喊一声。”
喻淮旭看见碧芜这般激动的模样,心下亦有些百感交集,他无数次对着碧芜的背影无声地喊过“娘”,却不曾这般切切实实地喊过一回。
他再次开口,亦像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纵然有些口齿不清,还是一遍遍喊道:“凉……凉……”
碧芜的眼泪终是忍不住决了堤,见她掩面哭出声来,银铃忙递上丝帕,安慰道:“王妃怎还激动地哭了,小公子会喊您了,那是好事儿啊。”
碧芜却是不言,旁人只道她是因稚儿开口而感动,却不知她不单单因此而哭,这眼泪里还缀了她两世的委屈与期愿。
见母亲哭成这般,喻淮旭亦有些难受,他伸出小手,帮母亲抹了挂在颊上的眼泪。
看着旭儿懂事的模样,碧芜忙止了哭,“娘没事,娘没事,娘就是高兴。”
说话间,就听守在外头的小涟蓦然唤道“见过王爷”。
碧芜折身看去,便见誉王已阔步入了内间,甫一瞥见她面上的泪痕,不由得剑眉微蹙。
“王妃怎的哭了?”
碧芜擦了擦眼泪,抿唇笑道:“方才旭儿开口喊臣妾娘了,臣妾是喜极而泣。”
誉王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旭儿一眼,“是吗?旭儿都会开口喊王妃了。”
他看喻淮旭的时候,喻淮旭自也是在看他。眼前这人倒是一眼便能认出是他父皇,只不过与他记忆中的父皇相比,年轻亦俊美许多。
而不是像他记忆里那般因数不尽的政事与烦虑眉宇间总拢着散不去的阴云与疲惫。
不过他父皇只随意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旋即眸色温柔地看向他母亲。
喻淮旭见状不由得咋舌,至少在人前,他从未见过他父亲对他母亲这般柔情似水的模样,只偶然,他父亲会趁母亲不注意,偷偷看着她母亲的背影,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都先下去吧,本王有些话要对王妃说。”誉王蓦然道。
银铃银钩闻言不由得看向碧芜,见碧芜冲她们点了点头,才恭敬地应了声。
银钩伸手想去抱喻淮旭,却见她家小公子扭着身子,抗拒不已,显然不想离开。她为难地请示碧芜的意思,碧芜叹了口气,“小公子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是。”银铃银钩福身退了出去。
听见门扇阖上的声响,碧芜才看向誉王,问:“殿下想同臣妾说什么?”
誉王在小榻的另一头坐下,顺手将拨浪鼓递给了旭儿玩,旋即佯作自然道:“本王与王妃大婚前虽是有过协定,可昨夜的事……”
碧芜便知道他要说此事,忙打断他,“昨夜,臣妾多谢殿下相救,可那不过一场意外,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忘了便是。”
誉王勾了勾唇,少顷,便听他一声低笑,“忘了?王妃觉得,本王昨夜真是只是一时冲动?”
看着他眼中的自嘲与失落,碧芜心下陡然生出奇妙的想法。
不会吧,若不是男人的冲动,他还能是喜欢自己不成。
难道还真同旁人说的那样,男人最是善变,这一世,他忘记了夏侍妾,竟转而开始在意她了吗?
碧芜一时有些慌乱,她瞥见坐在身边的旭儿,蓦然提醒道:“旁人不知,但殿下应当知晓,这孩子……”
“是,本王知道。”誉王定定地看着她,须臾,眸光逐渐温柔下来,一字一句道,“本王不在乎他是谁的孩子,本王想要的只有王妃你。”
正假意玩着拨浪鼓的喻淮旭闻言手一松,拨浪鼓啪嗒一下落在了软垫上。
等等,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他父皇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不是一开始就知晓他的生母是谁吗?
又怎会不知,他是他亲生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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