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前世十几年与那个男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如纷纷扬扬的纸片般在她眼前闪过。
她竟是不知,两人的前世回忆是会有这么多,零零碎碎, 埋藏在记忆深处,不被她在意察觉。
可他对她的那些温柔、保护与占有, 最后化作的不过是他冷漠决绝的背影和一杯肠穿肚烂的毒酒。
幽幽睁开眼, 雀蓝的暗纹罗帐微微飘荡着, 碧芜侧眸瞥见一片绣着龙纹的黑色衣角, 顺势抬眼看去,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男人倚着床栏而靠,双眸紧闭,面容沉肃淡漠, 一身繁复端重的墨染常服,敛了他平素的温润之气,反透出帝王的威仪不可犯。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时竟认不清是现实,还是仍深陷在前世梦中。
须臾,男人鸦羽般的眼睫微颤, 缓缓睁眼,露出那双深邃幽沉的眸子,他静静地看着她,柔声道:“醒了?”
闻得这声, 碧芜顿时清醒了些,她闭了闭眼, 掩去眸中怅惘, 支撑着坐起身, 抬眸环顾了一圈。
虽是对此地不大熟悉, 但前世碧芜到底来过几次,略有些印象。这偌大的殿宇,富丽堂皇的陈设,当就是皇后寝殿。
裕宁宫。
“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见她怔愣在那厢,久久没有答话,男人剑眉微蹙,抬手去摸她的脸,然还未碰到分毫,便见她侧了侧脑袋,竟是躲了去。
男人的眸色微沉了几分,他垂眸思量半晌,以为是她因那婢子之事同他置气,解释道:“为了保护你和旭儿的安全,的确是朕让她代替你上了马车。虽是凶险,但幸好她不过受了些小伤,过后朕会好生赏赐她。”
碧芜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他自是不知,她介怀的,不止这些。
而他对小涟的态度越不在意,梗在她心口的那根刺,就越发被扯地生疼。
少顷,她薄唇微张,“殿……”
才出声,她便骤然闭上了嘴,她忘了,眼前这人已经不是誉王了,他终是成了他心心念念,高高在上的皇帝。
“陛下……”她再次开口,胸口浓重的滞闷溢到了喉间,连声儿都带着几分无力,“臣妾累了,想再歇一会儿。”
成则帝剑眉微蹙,不可能看不出这不过是她赶他走的托词,虽不清楚究竟是何缘由,但他总觉得这个分明近在咫尺的人,下一瞬便会彻底消失一般。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好。”
碧芜静静等着他离开,却见他久不起身,少顷,身子便被扯了去。
“待皇后休息好了,朕再来看你。”
男人低沉醇厚的声儿伴随着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他抱着她的手力道很大,似要将她尽数揉进怀里,碧芜挣扎不得,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蓦然觉得眼眶发涩发酸。
她强忍着泪意,藕臂攀上他宽阔的背脊,心下百感交集。
她是真的希望,只是自己猜错了。若是一场误会,便好了……
成则帝离开后,银铃银钩方才蹑手蹑脚地进屋来,碧芜躺在榻上并未睡去,索性出声将两人喊了过来,同她们问起小涟的事儿。
银铃与银钩对望一眼,答:“小涟那时迷晕了王……娘娘您以后,便再未回来。直过了好几个时辰,才有陛下的人,将我们给放出来,护送我们入了宫。”
银钩也道:“奴婢们到处没见着小涟,因着担心她,同人打听,才知小涟那日穿了娘娘的衣裳,上了马车,替您引开了追兵……听闻她受伤了,但幸好,只受了些小伤,应当很快便能好起来。”
碧芜闻言颔首,哽咽着喃喃道:“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银铃银钩伺候碧芜起了身,自御膳房端来饭食伺候她吃下,再同她徐徐道了这两日发生的事儿。
原是登基大典那日,承王与留在京城的心腹里应外合,将六千精兵放进京城,包围了皇宫。
大典被迫中断,承王威胁成则帝主动让位,言借此留他一命。参加大典的群臣皆吓得大惊失色,其中不乏贪生怕死,倒戈向承王求饶之人。
就在众人以为承王夺取皇位在望时,却不想一声惨叫后,承王带来的六千精兵却蓦然开始自相残杀,顿时一片混乱。
不多时,萧鸿泽带兵攻进皇宫,将承王残兵团团包围,承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逃跑无路,当场被萧鸿泽生擒。
看着成则帝华贵冠冕加身,站在祭台上,从头到尾波澜不惊,风清云淡的模样,群臣这才知晓,这场承王之乱原就在他们这位新帝的计划之中,换句话说,从一开始,他就欲以承王叛乱来得以名正言顺地为其定罪,同时,也让诸多不忠之臣原形毕露。
那些当时迟疑着未向承王屈服的朝臣在恍然大悟之际,不免心有余悸。
众人原皆以为这位新帝是个宽厚良善之人,却不想其心计手段隐藏之深,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这场登基大典可谓一石二鸟。既擒下了承王,又震慑了群臣。
凡是在登基大典上见过此幕的大臣,就算顾着自己的性命,往后也万不敢在新帝面前随意造次。
虽承王被捕下狱后,尚且未被定罪,可谋反篡位之事非同小可,定不可能像先前那般被贬至封地那么简单。更何况事发后,在行宫休养的太上皇便以卧病为由避不见人,似乎铁了心不参与此事,京城都在传,承王这回只怕是凶多吉少。
登基大典后的第四日,碧芜的裕宁宫便来了客。
乍一听守殿的宫人通传说云平长公主要见她时,碧芜便料到她要说些什么。
喻澄寅已然在太上皇和太皇太后那厢接连碰了壁,如今寻到了她处,定也是无可奈何。
她沉默半晌,到底没忍心将她拒之门外,还是命银铃将人请了进来。
方才踏进殿内,喻澄寅便屈膝跪在了碧芜面前,任凭她怎么拉都不肯起来。
曾经那么高傲的小公主,如今却轻易向他人低了头,她无助地跪在地上,拉着碧芜的衣角,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她,“皇嫂,求求你,救救我七哥吧。”
碧芜就知她为此而来,她低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办法应她,“寅儿,这是朝中政事,我无力插手,亦无法左右陛下的决定。”
“不,寅儿知道皇嫂可以,皇兄爱极了皇嫂,这世上除了皇嫂,没人再劝得动皇兄。”喻澄寅止不住崩溃地哭起来,“皇嫂便当可怜可怜我,母妃没了,寅儿只有这么一个亲哥哥了,皇嫂……”
此话固然没有错,喻澄寅也着实无辜可怜地紧,但碧芜头脑到底没有发昏,就因得如此,便去成则帝面前替承王求情。
喻澄寅无辜,可那些为满足承王野心而丧命的将士和百姓们同样无辜。
承王这般贪恋权位,乃至于不择手段的人,不配为皇帝,更不配为人。
他不惜贪污军饷,陷家国安危于不顾,亦不管朝政紊乱,以科举之利敛财屯兵,就只为了这个古今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皇位。
既然做了,他便需得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
她咬了咬唇,手上一用力,猛然将喻澄寅拉拽了起来,定定地看着她道:“寅儿,你已然长大了,定也清楚承王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陛下想要他的命,或是有私心在,可承王本身真的无罪吗?就算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了他,可那些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们,又要去哪里讨一个公道!”
听得此言,喻澄寅的哭声一时哽在那儿,她低眸反复回味着这话,许久,终似放弃般松开了碧芜的衣角,双臂无力地垂下。
她是红肿着一双眼睛离开的,但走时却并未哭,只神色决绝,出了裕宁宫后,径直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翌日一早,碧芜便听闻了承王在牢里自尽的消息。虽不知这一世是不是成则帝赐下的毒酒,但碧芜听说,就在前一夜,喻澄寅曾亲自拎着食盒去狱中看望了承王。
她或是带着成则帝的意思,或也有她自己的意愿,以还算体面的方式,给自己的亲哥哥留了个全尸。
承王死后,成则帝网开一面,并未对承王家眷赶尽杀绝,只将他们悉数贬为庶民,流放至北部苦寒之地。
而喻澄寅从承王去世那日起,变得沉默寡言,开始真真正正随太皇太后一块儿抄写经文,虔心礼佛。不论如何,经历了这许多,她已再变不回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了。
入宫十余日后,碧芜问过银铃小涟的伤势,命人将在宫外休养的小涟接了进来,亲自去看她。
成则帝口中所谓的小伤,差一点便让小涟送了命,一支羽箭直直插入她的胸口,但凡再偏一指,今日她便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伤势虽是已好了许多,可小涟躺在榻上,起身仍是有些艰难,见碧芜亲自来看她,她挣扎着欲坐起来,又被碧芜挡了回去。
“你伤得不轻,好生歇息着,不必多礼了。”碧芜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不免有些心疼,毕竟小涟是为救她而伤,“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在宫中养着,有孟太医亲自给你瞧病,想来定是能好得快些。”
小涟躺在榻上,轻咳了两声,“多谢娘娘。”
碧芜微微颔首,旋即垂下了眼眸。若说她这一趟来单纯是为了看小涟,那定是假的,她亦存着她的意图,她伸手替小涟掖了掖被角,状似无意般问道:“你是何时开始跟着陛下做事的?”
小涟闻言稍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想是碧芜已经知道她是成则帝的人了,思忖片刻道:“有好些年了,奴婢是孤女,承蒙陛下赏识,才能在这艰难的世道下活下来,后来为了报恩,便听陛下的命,负责保护娘娘。”
“是吗……”碧芜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想起这一世在王府初遇小涟时的场景,确实是巧合又刻意了些。
她默了默,接着道:“这次也多亏了你,若没有你,只怕我和旭儿,都会遇到危险。”
碧芜说着,自发髻上取下一枚洁白无瑕的桃花玉簪,笑了笑,“我也不知如何谢你,其他的赏赐自是有的,不过这枚玉簪,我向来很是喜欢,也一并赠了你。”
小涟见状,惶恐道:“娘娘,奴婢并非……”
“我知道,你救我不为得我报答,可我也不能不报。”碧芜佯作自然地将玉簪随手插在她的发髻上,“扭过头,教我瞧瞧,戴着好不好看。”
小涟怔愣了一瞬,旋即听话地稍稍偏过脑袋。碧芜将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趁此机会,不动声色朝她左耳后看了一眼。
虽心下已做好了准备,然一眼瞥见藏在耳后的那颗红痣时,她仍忍不住双眸微张,心下猛然一个震颤。
前世她与夏侍妾相处的时间虽并不长,但却在一次无意间,发现她左耳后有一颗红痣。
鲜艳如火,却藏得很深,若非那时旭儿调皮,伸手扯了夏侍妾的头发,她也断不会在手忙脚乱替夏侍妾整理发髻时发现此事。
可她怎也不会想到,前世那个男人怀恋了一辈子的女子根本没在誉王府溺水死去,而是以另外的身份,与她共同伺候了旭儿六年,最后还为他们丧了性命。
那是不是意味着,夏侍妾对成则帝而言,根本不重要,只是他用来支使的工具罢了。
可若夏侍妾从一开始便是成则帝放在王府掩人耳目的存在。
那她重生后谋划的一切,岂不是从一开始,便不可能成真。
碧芜脑中乱得厉害,她从前所知的一切,所相信的一切,在一瞬间,尽数崩塌了。
他在骗她,他真的在骗她!
她努力沉了沉呼吸,蓦然觉得有些难喘,一个可怕的想法亦在她脑中冉冉升起。
不会从一开始,他便什么都知道。
从梅园那晚的人,到旭儿便是他的亲生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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