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九没想到, 哥哥真的复活了。
哥哥没了的时候,天天想着他复活,可他真的复活了, 她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两人百年前实在算不上和睦, 后期几乎可以用惨烈形容。
虽然她通过自身的状况逐渐理解了哥哥为何那样对她,但伤痕实实在在留下了, 这就导致两人的相处变得格外生疏和尴尬。
此时就是这样尴尬的状况, 她坐在大堂里假装看窗外, 而哥哥坐在她对面, 低头看掌心的酒杯。
空气里尽是沉默。
萧九九用余光悄悄打量对面的卿久,他一直低垂着眉目,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来沉默还得萧九九打破,她轻咳一声,对面的卿久手指一抖, 陡然坐直看向她, 表情有些紧张。
萧九九亦看着他,犹豫半晌叫了声“哥”。
卿久一愣,那样子像是要快要哭出来, 他干涩的道:“你还愿意叫我哥?”
萧九九:“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儿,无论如何,你一直都是我哥。”
小酒馆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客人, 念叨着醉后的呓语,屋檐上悬挂着红色灯笼,被风吹得吱吱呀呀。
卿久听见她这样说, 表情有些复杂, 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如果你不想看见我的话……”
萧九九望着他。
他却迟迟不肯说出后面的话, 停顿片刻, 终究还是无法说出口,只是缓慢起身,打算离去。
萧九九拽住了他的袖子。
卿久低头,看见了姑娘白皙的指,视线一阵恍惚,仿佛看到很多年前,大雪中牵着他的那只稚嫩的手。
萧九九低声:“别着急,给我些时间。”
卿久垂下眼睫:“对不……”
话音未落,萧九九已经起身,她指指远处:“有人要酒,我先去忙。”
她仓皇逃了,卿久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沉默。
就他做的那些事儿,妹妹还肯叫他一声哥哥已经很好了,“对不起”自然苍白无力,他有些沮丧。
小姑娘利落去柜台取了酒,抱着酒坛去给客人送,他看见她熟练的同客人闲聊客套,眉眼皆弯。
她从前便是这样,喜欢五湖四海的交朋友,只可惜后来……
有人走到近前,轻轻咳了一声。
他转眸,看见了熟悉的青年,是冬昀……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抱着木偶的少年,总是偷偷跑来找妹妹……随后又想起这几个月噩梦般的经历,妹妹在他眼前跟这家伙……
他眼眸一眯。
君泽感受到了大哥骤然沉下来的气息,也觉得尴尬,他同九九那些事儿可没避开大哥化身的灵草,不过问题不大,青行与云朝也没避开,说起来,他俩应该也挺离谱。
于是他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大哥。”
卿久不想同他多说,君泽却道:“喝一杯吧。”
卿久依旧低气压,远处萧九九还在忙碌,她抽空朝这里看了一眼,卿久立刻收敛起身上的戾气,重新坐回来。
君泽跟着卿久坐下,给他倒酒,一边倒一边道:“大哥……不是个好人啊。”
卿久:……
君泽将酒杯推给他,冲他笑了笑:“九九很担心你,但大哥却总让她伤心,我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九九很少如此苦恼。”
卿久仔细想了想,九九苦恼的日子可不少,光他亲眼目睹的就不下十次,比如把眼前这个家伙塞进柜子里去应付另一个。
她白白净净可可爱爱的妹妹……就被这几个家伙这样糟蹋了……
越想越生气!
气压骤降。
君泽
领悟到他生气的原因,喝了一口酒掩饰尴尬。
“大哥不是想同九九和好么?”
卿久冷静下来。
君泽接着道:“就从大哥先前做的事儿来看,委实人神共愤,但九九既然这样喜欢你,一心一意想复活你,可见她已经原谅你了,大哥同九九认真道歉,对以前的事情忏悔,以九九的性格,一定会同你和好。”
卿久低头看着杯中酒,没有说话。
夜风穿过木窗,吹动他的额发。
“不会忏悔的。”
他这样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算再来一次,也仍旧会这样做。”
他抬头看向君泽,目光平静:“因为我就是一个这样自私的人,我无法忍受那样的结果,只要我在乎的人好好的,我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君泽默了默,忽而笑了:“大哥,我最近隐约记起一些过去,都是些不好的回忆,说句没出息的话,是些想起来都会掉眼泪的事儿。”
“我那时候很迷茫,我情愿自己同你一样,只要她活着,天下都是敌人也无妨。”
“但我现在想想,她活着,便是她想要的结果么?”
卿久道:“我从来都知道她想要什么,过不了这一关的始终是我。”
君泽目光微凉,他在卿久的酒杯中徐徐注入酒液,语气轻淡。
“如果大哥抱着这样的想法,那我希望大哥默默离开。”
他看向卿久:“九九还有那么漫长的时光,总会遇到新的问题,如果只是因为大哥无法承受,便让她违背本心,这样的事我不想看到第二次。”
卿久一滞。
君泽道:“大哥还是爱自己更多,你从来没想过要同九九商议么?”
“即便商议……”
君泽接过他的话:“即便商议也无济于事,九九会选择痛苦折磨的一条路,但那也是自己的选择,你连她选择的权力都剥夺了,也算不上为她好吧。”
卿久抿唇不语。
君泽又问:“九九当年在雪中将大哥带回家,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吧?那算是一个好选择么?”
那算一个好选择么?
卿久想,那当然不算,如果让他死在雪中,便也不会有后续这些痛苦,如果自己当时是九九的长辈,一定会以为她好拼命阻止她吧?
君泽道:“如此艰辛的一条路,她自己选的,你觉得她后悔么?”
后悔么?卿久不知道。
君泽同他说了这么多,可他依然魔障难消,他渐渐觉得糊涂和迷茫,甚至有些分不清楚做的那些事儿到底是为了妹妹还是自己。
他浑浑噩噩的起身,想不明白的话还不如离开,留下来害人害己。
现在疫病的事儿暂时解决,可以后又有别的事儿呢?他会再次入魔么?
他不知不觉走到大门口,秋意渐起,凉风入骨。
如果当年她没有捡到他就好了。
如果她没有他这个哥哥就好了。
这样想着,可心里却无法停止难过,像是有一块被掏空,永远无法填补。
空荡荡的荒芜感将他包围,一生都无法安宁。
他踉跄行于长街,正要离去之际,身后传来一声惊慌的“哥”。
他脚步一顿,却不敢回头,回头就无法离开,他一狠心,抬脚向前。
手腕蓦然被人从身后拽住。
小姑娘从身后跑到身前,焦急的问:“你要去哪儿啊?”
卿久平静的道:“出门走走,很快回来。”
萧九九立刻戳穿:“出门走走你哭什么?眼睛这么红,一看就有问题。”
卿久:……
萧九九戳着他的
胸口:“是不是打算丢下我独自离开?”
卿久移开视线:“没有……”
萧九九道:“没有?没有你心虚什么?我就倒个酒的功夫你就打算离家出走,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卿久不说话。
萧九九回头看,抓住了木窗里偷看的君泽,目光对上,君泽显然受到惊吓,飞快的躲到木窗之后。
萧九九指着他,气道:“叫你跟我哥胡说八道,你等着!”
君泽立刻探出头,心虚:“我没有……”
萧九九不再理会他,转头对卿久道:“别胡思乱想,跟我回去。”
卿久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晦涩。
“九九,对不起,从前是我错,伤你至深,我亦日日内疚折磨,但即便如此,往后却也不能保证对,如此冥顽不灵,不应当再留在你身边。”
妹妹有自己的人生,而自己的人生,只是妹妹。
正因为如此,才会愈陷愈深,留在妹妹身边,只会重蹈覆辙。
萧九九没好气:“谁要你一直对了,没人能一直对。”
她顿了顿,低声道:“我能理解你。”
“你是哥哥,你总会心疼我。”
她这样说,卿久反而更难过,妹妹如此善良心软,叫他愈加卑劣难堪,他情愿她骂他恨他。
他狠狠心,晦涩道:“我重伤未愈,打算寻个地方闭关……”
小姑娘却根本没听到,她只是拉着他的手,将他往酒馆里带。
“走,跟我回去吧。”
他被她拽着转身,看见了小酒馆招摇的酒旗。
彼时近黄昏,暮色蔓延,将一切笼的昏昏沉沉。
小酒馆灯火通明,弥漫着酒气与热切。
像是小时候有着温暖烛火的房间。
小姑娘转头看他。
“哥,我没有后悔过。”
他一愣。
小姑娘笑着道。
“就算再来一百次,就算仍旧如此的命运,我依然会把你捡回家。”
眼眶一酸,水汽蔓延,一切都变得模糊,橘色的暖光布满了视野。
那些困扰他百年的魔障,忽然在此刻烟消云散。
妹妹有自己的人生,而自己的人生,只是妹妹。
他一直都觉得要保护妹妹不受痛苦。
可她忘了妹妹是如此温暖坚定的人。
她做的选择远比自己要好的多。
小酒馆的门开着,暖橘色的光随着醉酒的呓语透出来。
他握紧妹妹的手。
“嗯,跟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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