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前厅,各处以红梅装点,配上冬景格外雅致。
徐氏拉了昭云坐在次首,主位上坐了翟家老祖宗,穿着玄色宽袍闭目养神,怒自威。
暮昭云上来便亲自向老祖宗献了一对金猪,说了一箩筐好听话,徐氏脸上笑容一僵,不着痕迹地放开了昭云的手。
晚晚微微笑着听她说,内心忍不住暗叹,暮昭云学了苏氏的自私刻薄,却又没有学到苏氏的精明。
徐氏和翟家老祖宗不和,她既想攀着徐氏嫁入侯府,又想借老祖宗彰显自己有孝心,两头不讨好。
她越说,徐氏脸色越难看,面上还要保持优雅端庄,晚晚权当看戏,时不时呷可茶,冷不丁被暮昭云点名,“大姐不是也给老祖宗带了见礼,不如拿出来瞧瞧?”
这对金主分量十足,是苏氏压箱底的嫁妆,暮昭云昨日央着求了许久才让苏氏忍割爱,想当着众人的面踩一踩晚晚嫡长女的派头。
晚晚放下茶碗,掩着帕子轻咳两声,笼烟弯眉,腮上染红,弱而不怯,云淡风轻回话。
“我屋里全是药,哪有拿得出手的礼,是祖母生前给翟老祖宗寻了一副柳公真迹,和一套牛角圣杯八宝钱,我不过是替祖母送过来。”
月牙将端着托屉将东西呈上,让翟家老祖宗过目。
漆黑发亮的牛角圣杯发出莹润的光芒,表面纹理已被磨得光滑,几不可见,一看便知是上了年头的宝物。
自从圣上信道以后,占卜之物便在私下疯传,牛角圣杯有价无市,得与不得全看机缘。
一对比,金猪不仅上不了台面,且俗不可耐。
暮昭云恨祖母偏心至此,死后还要护着这个没娘养的野丫头,当场挂脸,徐氏让看不下去,让丫鬟将她请了出去。
暮昭云出去时还以为是徐氏疼爱她,怕她无聊。
老祖宗恍若未听见一般毫无反应。好一会才缓缓睁眼。
那双眼浑浊不清,涣散无神,是大病之后气血两亏之像,此时应该神志不清,浑浑噩噩度过生命最后的日子。
晚晚一下明白了所有。
“老祖宗近日身子不好,不宜劳神,收起来吧。”
徐氏身边的大丫鬟接过东西,呈到徐氏面前,徐氏随意瞟了一眼,语气轻蔑,“孩子还是放在亲娘身边教导得好,有大人看着,也不会什么不入流的东西都往外送,我侯府的门槛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迈的。”
晚晚越过徐氏直接给老祖宗见礼,徐氏极为不快,只觉得暮家一个二个都不长眼,言语间刻薄起来。
晚晚倒是不在意,本来就是祖母的心意,她既送到了翟家老祖宗面前,就尽了孙女的责任,起身请辞。
走到门口却听见小厮高呼,“北檀君到——”
一屋子人心思各异,却都被喊回了魂儿。
晚晚脑中浮现出那人从李府朱红大门走出来的场景,头几乎垂到胸口里。
“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迈我侯府的门槛,还有侯府老祖宗还在堂上坐镇。”
他一只脚迈进屋内,徐氏立即起身,让出首座,其他人也统统站起来,局促着不知是等着他见礼,还是自己向他见礼。
嫂嫂给小叔子让座,若是落到其他官员家中,御史台能写出三百六十封参奏,但北檀君翟行梭,广袖一甩,懒懒坐下,只对翟家老祖宗恭敬道一声:“祖母。”
“行儿”翟家老祖宗终于有了点反应,缓缓睁开眼朝翟行梭看去。
晚晚站在门口,呼吸都不敢用力,怕翟行梭想起她在他手底下救了个小乞丐。
他眼神看过来那一刻,晚晚习惯性用帕子掩了半张脸咳嗽,期望他记不得自己。
可他就一直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身上盯出个洞来,晚晚咳得胸口抽疼,他却得了乐趣,换了个姿势继续盯。
晚晚确定他知道自己的小动作,心乱如麻,单手扶额,晕了过去。蓝心娴熟地扶着她,准备退下,
苏氏和昭云迎上来:“我家大姑娘身子不好,我去看看。”
“姐姐不舒服,我去她身边伺候着。”
两人匆匆拜别徐氏,送她去暖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三人是亲母女姊妹。
大约没有正常人愿意和那尊杀佛呆在一起,苏氏和昭云再狠毒,也是个人,那人几乎称不上是人。
苏氏母女借口照料她,出了花厅后便不知去向。
蓝心在她耳边提醒:“姑娘,没人了。”
她从贵妃榻上坐起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蓝心,他是不是知道我带走了那个小乞丐?”
那日和她一起目睹了李府惨祸,也是怕的不行,“姑娘,今日要不先离开?”
“那日他见过我,现在走才显得做贼心虚,再呆一会,晚宴走应该碰不到。”
侯府对她来说就是一个陷进,从刚刚看到暮家老祖宗睁开眼睛她就明白了。徐氏看不上暮家,又碍于老祖宗的面子,不好直接悔婚。
所以她表现出对暮昭云的好感,让苏氏和自己内斗,闹出事儿来,她即可正大光明的退婚。
反正翟家老祖宗已无法理事,无人可反驳。
现下又得罪了翟行梭。她就是有九条命,也能全搭在侯府里。
等大夫看完,晚晚寻了个偏僻的亭子,才把抹了辣椒粉的帕子扔掉。
她平时去人多的地方都会准备一条染了辣椒粉的帕子,咳嗽时便闻一闻,以防自己咳得太假被识破。
今日她是真真咳了好一会儿,料想那尊杀佛是没看出来的。
估摸着她应该“病情缓解”,晚晚立即带着月牙蓝心从偏僻后面离开。
“暮姑娘不看看未来要嫁的人家吗?”
刘子清坐在必经之路的凉亭里,凉飕飕地笑。摇着他那把折扇故作风流,一步步走来。
为了避开众人,晚晚特意捡了人少的地方往外走,现在连过路的丫鬟小厮都没有。
蓝心和月牙一左一右挡在晚晚面前,刘子清哈哈大笑,“你觉得你们能拦得住我?”
“你们让开。”
蓝心和月牙盯着刘子清,却也不敢妄动,听话退到后面。晚晚只恨自己当初修的是医术,不是武术。
“姑娘那日骗了在下,今日喝一杯薄酒,你我两清如何?”
酒里有什么不言而喻,晚晚攥紧袖口,想着那日翟行梭气定神闲走在血泊中的模样,摘了两片常青树叶在手里摩挲,“不知我何事骗了公子,让公子上门找我赔罪。”
刘子清双眼微微瞪大,露出玩味的神色,他见过各色各样的女子,在他面前扮柔弱,讨巧卖乖,或是故作刁蛮引他注意。
但从没有一个女子有趣至此,明明是惴惴不安的小白兔,偏要装成母老虎。
可惜装也装不好,成了张牙舞爪的小猫。
他忽然觉得,把此女纳入后院也未尝不可。
“那日姑娘同我说你已定了侯府的亲事,让在下伤心好一阵,姑娘不该赔罪吗?”
“不该,”晚晚将树叶扔在地上,缓缓道,“我与侯府本就定亲,既没有欺骗公子,何来赔罪一说。”
“那敢问姑娘是同侯府哪位公子定亲了?”
“若想说三公子翟文瑞便免了吧,你母亲可告诉我,同他定亲的可是你妹妹暮昭云。”
还未等晚晚回话,刘子清先一步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晚晚心如擂鼓,想着若是被刘子清掳走,不如一头撞死在这侯府里,还能落个贞洁烈女的名声。
见她不语,刘子清更是来了趣,“翟文瑞上面两位嫂子的娘家在朝中颇有地位,他的哥哥也是不敢纳妾的,暮姑娘是要嫁谁呢,年过半百的老侯爷?”
“老夫少妻也是一桩美谈。”刘子清故意放大了声音,羞辱的语句如刀一把把刮来,晚晚挺直了背,细看双肩已有些颤抖。
但她还是绷着,整个人站成一株笔直的莲,仍地下暗流汹涌。
“不过老侯爷年轻时久经沙场,如今身子也不大好,应该没有纳妾的打算。莫不是那位杀人如麻的北檀君?”刘子清用扇子挑起晚晚的下巴。
“对,就是北檀君。”晚晚呼吸稍稍急促,推了刘子清的扇子,“同我议亲之人正是北檀君。”
“好好好,”刘子清双手举到耳边,做投降状,“是北檀君,但是那位靠杀人过活,你这样的,在他手里怕活不过一夜吧,不如跟了我”
“你算什么东西?”晚晚一字一顿,“北檀君身份尊贵,年少有为放眼东都无人可比肩,丰神俊朗,如朗月下凡,偶然一见,我心中爱慕,两家老祖宗做主结秦晋之好,轮得到你置喙?”
刘子清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折扇拍打在掌心,啪啪作响,“暮姑娘好口才,好胆识,北檀君也敢编排,也不看看这是哪儿,是在下输了。”
刘子清躬身向晚晚行礼,“姑娘可知,这侯府处处是北檀君的眼线,即便是喝了酒我也不敢做什么,不过,下次见面,希望你我二人不再针锋相对,和平共处。”
说完,刘子清笑着从晚晚身侧走过去,借袖口遮掩,指节剐过晚晚的手背。
晚晚猛地收回手,瞪圆眼睛看着刘子清的背影,恶心反胃的感觉蔓延到嗓子眼,几乎要吐出来。
高处,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低眉顺眼地站着,偷瞧一眼高背红椅上的主子,又慌里慌张地挪开视线。
翟行梭缓缓睁开眼,声音如冰,“这就是你要我看的?”
“不是,暮家姑娘扔掉染药的帕子,又私会刘子清,属下以为二人定是密谋”
“滚。”翟行梭负手而立,侍卫如释重负,出石亭后立即运功,一眨眼就跑了个没影。
下面,晚晚双手合十,拿出上香的态势,指尖抵着额头向四方参拜,口中念念有词。
“情急之下借用北檀君名讳,小女无意冒犯,赎罪赎罪。”
她一连四拜,末了还觉得礼数不够,让两个丫鬟也向四方鞠躬。
翟行梭捏着染了辣椒面的手帕,暗想,她是当他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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