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身子长得快,经秋立冬,便该添置新衣裳了。裁缝匠是用熟了的那个,替嘉章量身的时候,也顺便给令仪量了量。令仪虽则说比嘉章大几个月,身量却整小了一轮,更兼衣衫着得少些,更显得单弱,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嘉章有几件穿不上的小袄,便正好赏了令仪。
这是令仪在这里的第二个冬天,自然也有许多细事要忙,许多烦恼要愁。她尽力不去想母亲,不去想家乡,那里连同她七岁以前的生活,都应该彻底抛掉。夫人说,做丫头的,最避忌的不是贪馋懒惰,而是萌生二志,要绝了二心,便要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忘掉自己曾经有过的东西。管家娘子一回说,做了人家丫鬟,是前生造下业障,欠了人家的打骂,所以留在今生补报,忍耐着,说不定下世还能投生个富贵人家,转个男身。管家娘子生得敦实健壮,眉目间有些拙钝,显得忠厚,倒是个长斋吃素的。她原是随夫人陪嫁来的,夫人的事她最尽心,夫人也信她。
夫人和管家娘子的话,她并不往心上去,不想家乡,不想母亲,是怕想了越添愁闷。思前想后,七岁之前的日子越好,现在就越显得不好,越显得难过。她扪着伤痕,想着这也是前世命定,今世要捱,有时自己也骗不过自己去,又要想起家乡,想起母亲。她淘气了,母亲会用衣尺打她的手心,她也会委屈,会伤心。想到这里,她便觉得化解开一点。她太小了,还不知道什么叫怨恨,只是像过去那样委屈,希望自己能再做得好些,好得到容谅。
冬月里事情尤其多,事情一多,差错便多。夫人怪她笨,交代过的事情总记不得,倒过夜香,刷过马桶,洗过衣衫,扫过厅堂,便不记得擦净花瓶。花瓶原不是天天要擦的,做熟了手,又加上嘉章唤她,一时便忘掉了,这原不是什么大过犯,平日里骂两声拧两下也就过去了。这日夫人不知怎么,突然发起火来,偏说她吃久了闲饭,渐生慢心,防微杜渐,一定要重罚,不打到三十鞭绝不肯停。暑天挨了打,一阵热汗,伤溃之处要反复上十余日,已是难耐。冬月里挨打更难捱,皮破肉绽,衣裳又重,往往不能忍受,她去年冬里挨过一次,打得不很严重,便已经知道苦处。这会儿听到处分,吓得白了面孔,扯着夫人的裙摆讨饶,连管家娘子都替她讨情,夫人只是满脸冰霜。管家娘子无法,只得拉了她去领责,吓得她浑身发颤,止不住哭出声来,加上几天饮食不敷,眼前一黑,竟昏了过去。
醒来已经入夜,她发现自己斜瘫在那张熟悉的小床上,衣裳好好地着在身上,再看身上,也没有烂破之处。原来她昏了半日,夫人见她昏倒情实,怕再打下去出什么事故,就让管家娘子给她灌了些米汤糖水,先把她抱回房中歪着,哪想她竟昏到这会儿。嘉章见她醒了,高兴地不知什么似的,挽着她的手,央她给自己讲故事。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白天里的事,嘉章一天都没和令仪说上话,这会儿话格外多些,一定要令仪给她讲故事:
“令仪令仪,你就顾着自己睡,我喊了你几次,你理都不肯理我……要不给我讲个故事,我明日就和母亲去说……”
听到“母亲”两个字,令仪吓得抱着腿埋头哭起来,又赶紧揩去眼泪,哀求嘉章不要说出去。刚刚醒来,身上没有力气,口中又干,又不知道讲些什么才好,只得把宁戚的事迹敷衍了一遍,才哄得嘉章满意。讲到宁戚喂牛,牛吃饱了,宁戚却常常饿着肚子,嘉章问令仪:“什么是饿啊?”令仪不知道怎么答,只好说:“令仪愚笨,令仪也不知道。”嘉章没有饿过,也没有疼过。
令仪夜里不住地惊醒,梦到倾了茶壶,夫人要罚她,又梦到管家娘子把她关在柴房,柴房黑漆漆的,高高的窗子像张开的大口,要把她吞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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