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多雨水,蚊虫也便多了起来。向晚出窠的那阵更是厉害,纷纷地飞来,饥餐渴饮,一切用度,都从人身上搜刮来。它们似乎没有餍足,令仪身上已经被叮肿了一片,不住搔着,它们却还要在令仪耳边连声吵嚷,鸣锣吆喝。令仪蒙头去睡,只闷得面红心慌,不得已只得揭了被,由它们摆布作弄,又不能出声,唯恐搅扰了嘉章的好梦,引得嘉章发起恼来,更怕叫夫人知道了,又是一顿好打。蚊虫可算得上天底下最势利的了,帐幔里的人,它们是从不敢叮上去的,偏拣着那衣食不周的穷汉叮。等到那穷汉打起摆子,无药调养时,妻儿哀啼,不知多少人家要怨苦呢。而蚊虫不管,只是畅意地庆祝着他们的凯捷,鼓吹着他们的威仪。

    令仪近来总猜不透嘉章的心意,为此惴惴难安。倒难怪她,嘉章这一程子脾气尤其坏,斟茶递水些须逆了她的意,便要批颊受辱。然而谁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呢?令仪恨不得抛下自己的身子,代她去想,却总想不到。嘉章自己这僻性是闷出来的,闷了许多气没处出去,看到哀戚而恭顺的令仪,便逗引出莫名的恼怒来,开口要骂,伸手要打,还未出声,便已经听到连声的哀恳,便已经看到她低眉顺目,俯首帖耳,带几分哀戚的神色——这神色自嘉章第一次见到令仪便已经在那里了,于是一口闷气便只能堵在心头,脸色却常常很不好看了。令仪察着嘉章举动,晓得她心里着恼,却猜不出端由,只能懊恼自悔,不知道自己有了什么过犯。

    嘉章看够了她低眉顺目,看够了她那种哀戚的神态,看得腻烦,总期待着令仪能说一声“不”,有时故意提出些无理的要求,要星星要月亮,恨不得立时逼着令仪为她上天去取,有时又故意作势要打要罚,怎知她只是顺从,绝不分解,倒弄得嘉章骑虎难下,自觉无趣了。令仪却不明白,她以为为嘉章做什么都是值当的,她以为嘉章的恼怒是因为自己不够顺从,她以为若皮鞭藤条能够使嘉章少一些闷气,那她是绝对愿意承受的,她的反抗最多不过是嗔怪一声“嗳,我的小姐,我的好小姐”。有时她甚至会为这种牺牲感动,并以为嘉章也总会明白她的苦心。

    入夜,星月皎洁,令仪坐在嘉章身旁,轻轻地摇着扇儿,嘉章突然问道:“令仪,你为什么这么听话?”不等令仪答对,她便自顾说下去:“母亲说过,丫头是小人贱役,除了柔顺勤谨,再没别的好处了。你也是这样想的么?”令仪想摇头,柔顺是她的天性,听话是罚得怕了,又不敢摇头。“可我不是这么想的,原先我当你是个木偶人儿,一拨机关便随着转动,你转得快了,我便高兴,你转得慢了,我便要发起火来,使你快起来。把你当木偶时,连我自己也闷得很,好像一具木偶操纵着另一具木偶,搬演着一场傀儡戏,我盼着有个同我说话的人,而不是一具木偶。其实我们都是人,是吗?”令仪替嘉章拭去了泪痕,点了点头,好像要守住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可是木偶人遍天下都是,何止她们两个呢?门公爷爷,管家娘子固然同自己一样,被人揸在手中,由人牵引。夫人呼奴喝婢,便由得了自己吗?她心下有些怨着夫人,觉道夫人为人作嫁,也称不上自在。老爷是州县父母,便由得了自己吗?不也只是层层级级中的一具傀儡吗?拜迎官长,鞭挞黎庶,算什么自在?令仪胡乱地思想着,耳畔嗡嗡地响着,驱不开的念头好像驱不开的蚊虻,盘旋在脑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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