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冷落,秋千索上已经生了尘灰,令仪打了水在上面揩着,好像把春天也拂拭开来。门公爷爷踱着步走出来,他比往年显得苍老多了。开口当然还是笑,只是笑得空空洞洞,叫人听了难过。门公妈妈追着赶出来,怪他也不多披件衣裳就急着跑出来:“才好了,又闲不住脚,又走出来撞尸。交了春,变变儿天,时歇儿冷时歇儿热的,要再着了病,天天躺在床上挺尸,却看你怎么办哩……”数说了许多,抬头才看见令仪,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打了招呼,又催促老门公回去多披身衣裳。门公笑着朝令仪摆手,跟在妈妈后面去了。
第一次同嘉章在这里打秋千是多少年前了?刚到这里,那时大家都小。打过几次,夫人便不许嘉章到后园来,才叫它年年空悬。她坐在秋千上发呆,绞着索子,前后地晃荡着,只不离地。蜂蝶有时触着索子,又飞往他所。几年之间,劳劳碌碌,事情好像很多,却没有多少可记忆的。她也一样吧……索子松开,她顺着转了几转。她记得自己在嘉章身后,衫袖飞在风中,她随着秋千抬起头,那抹明红闪在她的眼里。
“令仪——”好像是她的声音。不是,声音高,喉咙粗,是管家娘子,“背了人躲在这里偷懒,事情放下不做,秋千倒荡得高。一阵间我告诉夫人,重重地敲你,看这回不揭了你的皮……”“妈妈,我不敢偷懒,刚把栏杆秋千擦过,不过略歇一刻儿,误不了做事的。妈妈您平日待我们是最好的,千万恕我这一遭,二回绝不敢了……”她陪着笑脸儿,心里怕管家娘子真去说把夫人听,到那时没处分说。管家娘子见她这样说了,面上倒也软下来,嘴上还不忘怪责她几句:“那秋千也是你坐得的?正所谓无福之人服事人,你今天往上面一坐,明天怕不是要摇摇摆摆学起夫人了?到底夫人买了你回来做什么?须不是买尊菩萨回来养供……”令仪晓得她老人家絮叨,只望她心宽气平,得个开赦,哪敢顶撞,唯有笑着称是。管家娘子四下打量着,寻不出旁的错处:“这几处擦过了,倒还说得过去,怎么漏了那边石凳?”她听出是放生之意,忙顺着接道:“正是呢,我就要去做,这不,可巧妈妈就来了。”
疼,饿,怕,卑屈,乞怜,这几年就只学会了这些。有时也想分辩起来,有时也气不过,要高声抗辩,话未说出,便囫囵吞咽下去,实在怕痛,这里不是说理处,十殿阎罗那里,怕都没有这样昏天黑地。管家娘子说她应当感恩,不是夫人,她一身不知道流落在哪里了,正是结草衔环,也要图报。她有时真觉得自己是错的,恨自己不能感恩,为此歉疚得很。有回嘉章去按她臂上的肿块,有些奇怪:“怎么会高起这么一块呢?”肿处是怕人去按的,这也怨不得嘉章,她能知道什么呢。
空空的秋千架,蜂蝶频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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