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少主!”
陆家大帮人上山,行到半山腰远远瞧见叫花子打扮的女子,初时不敢认,定睛细看果然是老夫人捧在手心的凤凰蛋!
圆脸掌事无视身上一堆横肉,胖胖的人跑起来竟然有风一样的轻快。
他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扑通跪在陆漾脚下:“陆茂无能,害少主遭此磨难!陆茂有罪!求少主责罚!”
话音未落根本不由分说地磕了三个响头,劲头一个比一个猛。
陆漾半步不退,人虽站在那,魂儿却不知丢哪了。
管事磕完头等着听训教,等了好一会没个准信,莽着胆子抬头,便见少主魂不守舍地盯着他发呆,说是盯着他,其实和盯着路上的花花草草没甚区别。
他手脚发凉,颤声道:“少主?”
五大三粗的汉子喉咙哽咽,陆漾跑远的心神及时收回来,桃花眼眸色微沉:“人岂能知天事?乌啼城水患是意外不假,然尔等随我出门,背负护卫之责,护主不力,的确该罚。”
“求少主责罚!”
乌泱泱的人抱拳跪地。
陆漾站在那遥望碧空:“罚半年赏银好了。”
半年赏银?
掌事听得肉疼。
给陆家当差,差事做好了主子指缝漏出来的赏银都比他们全年赚得多,半年没有赏银,搁谁谁能无动于衷?
可赏赐与否本身就随主子心意,主子开心了,赏,不开心了,不赏,细论起来没教他们伤筋动骨,称得上仁慈了。
众人感恩戴德。
“起来罢,放信号弹,把人都召集过来。”
“是!少主!”
白日烟花绽空,女婢婉竹殷勤取来披风,冷不防被少主颈侧淡绯色的痕迹吸引注意。
她盯着不放,陆漾脸皮泛红,眸子闪过一抹羞恼:“不该看的别看。”
女婢顾自惊颤,慌忙低头。
这红痕,看起来怎么那么像……
她不敢想下去。
烟花弹一出,收到“找着人”的讯息,其他几路人马陆陆续续赶来拜见少主。
回到陆家在乌啼城置办的一座园林,陆漾身边围满人。
提着药箱的老大夫指腹搭在她脉搏,不多时起身笑道:“无大碍,只是身子虚了点,多补补就好。”
听到这话厨娘眼睛一亮,端来在后厨炖了足足四个时辰的土鸡汤。
穿着粉衣裙的婢子也不示弱,怀里捧着市面上买都买不着的发膏,等着为少主养护受大委屈的头发。
园林里的下人们头回见陆家未来的主子,所有人围着陆漾一人转。
陆漾不堪其扰:“都下去,我要沐浴。”
香汤备好,四名婢子上前领着少主前往温泉池。
“你们也下去。”
四婢眼底划过失望之色,屈身一礼:“是,少主。”
脱去衣物泡在暖融融的池水,陆漾疲乏的身心得到慰藉,长臂伸展,拾起放在矮几的小圆镜,镜面光滑,如实照出她颈侧的‘桃花’。
也不知她现下如何。
不告而别,这一别,何时才能再相见?
她轻舔下唇,忽然红了耳垂,下一刻心沉到谷底——做了那样的事,有过那样的亲密无间,那人肯定不想见到她了。
且说婉竹回到香雪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好房门给老夫人写信。
她家少主风华正茂,性子纯良,男色女色都不近——可脖子上比桃花还美的吻痕总不可能是蚊子咬的罢?
哪家的蚊子这般会占便宜?
此乃大事,务必要让老夫人知晓。
信赶在中饭前送出去。
婉竹的信还在前往凤城的路上,老夫人的信刚好抵达香雪园。
陆漾这几日忙得很。
乌啼水患,她以陆家少主的名义用三十万两白银赚得乌啼城百姓口口称赞的好名声,如今人们提到陆家商号,哪个不夸一句“仁商”?
仁商为国为民做好事,也要本本分分赚钱。
不仅赚钱,还得收债。
出来一趟手头的债还没收完,欠条剩下满满三大口红木箱。
债多了不愁。
陆漾放下账本端起手边茶盏,喝着上好龙井,心思浮动,飘回那晚的夜听水声。
婉竹杵在门外轻声道:“少主,老夫人催您回去呢。”
“回去?”陆漾看了眼排排站的红木箱:“不收债了?”
身侧负责为她添茶熏香的女婢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老夫人是担心少主,比起外面的债,债再多,哪有少主一根头发丝金贵。”
乌啼水患惊动了老夫人,老夫人不容她待在险地是人之常情。
陆漾逐字逐句看完家书,也想念起凤城香喷喷的豆花和祖母亲手做的桂花糕。
收好信,她道:“准备一下,咱们回家。”
“小姐?”
桃鸢放下车帘:“回罢。”
寒蝉吸了吸鼻子,为小姐感到不平,小姐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要受这样的羞辱?
队伍里有妙姨娘的人,妙姨娘是二小姐生母,回到京都,小姐失贞的事怕是瞒不住。
她算是看出来了,二小姐不是个好的,狼心狗肺,亏她以前还在小姐面前为二小姐说过好话,结果这人心眼早就坏透了!
“多思无益,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发生了。”
寒蝉没想到受辱的是小姐,结果反过来安慰她的还是小姐,她忍着泪意:“可是……这毁的是小姐的一生啊!”
车队启程,马车平稳驶过长街,与同样回程坐在车厢的陆小少主背道而驰。
桃鸢皱眉:“怎么毁的就是我的一生了?”
寒蝉不说话,但寒蝉心里早不知说了多少。
寻常人家的女子婚前失了贞洁尚且不好嫁人,纵使嫁了人也要受夫家冷眼。
小姐貌美才高,出身名门世家,却早早顶着一个“克夫”的污名。前后订了四次婚约,没一桩是成了的,要是成了也不会从十五议婚至今。
二十六岁的嫡长女死活嫁不出去,可谓京都一大怪谈,又丢了处子之身,想想寒蝉都替小姐发愁,看小姐的样子竟是半点不上心。
“没人娶就不嫁,嫁不出去就一个人过。还能为这要死要活?”
听听!听听她家小姐说的这是什么话!
寒蝉怒其不争:“小姐倒了,二小姐可就要踩着您上位了。”
桃鸢一脸漠然:“管她翻什么浪。”
再敢翻到她头上……
她眸色冷厉。
这副冷相一下子提醒了寒蝉。
寒蝉脸发白,压着喉咙道:“小姐就是恨二小姐,也不能真把人掐死啊。”
要不是听到动静担心二小姐欺负她家小姐,她隔着窗户缝朝门内看了眼,估摸见到的就是死不瞑目的二小姐了。
“在桃家,活着的才有价值,死了顶多找块地埋了。”
所以她掐死桃筝,桃筝没出息死在她手上,死就死了,爹爹顶多斥她一句,桃筝也就白死了。
反过来桃筝联合外人坑害她,她丢了处子身,能给家族带来的价值至少减半。回家即便她亲口指证桃筝使下三滥的手段害人,爹爹顶多给桃筝两巴掌,事就算过去了。
儿子女儿,总要物尽其用才是桃家的兴盛之道。
她看向寒蝉:“下不为例。”
寒蝉点头如捣蒜。
那日没有她拦阻,妙姨娘的人寻不见二小姐也会冲进来的。
与其让妙姨娘的人当场抓住把柄,不如她来。
二小姐心眼坏,故意戳破小姐遭遇的惨事,说不得此事就是她暗地里筹谋的。
她不在意二小姐是生是死,她在意的是小姐。
哪怕小姐要她来动手呢,死她一个,也好过小姐背负残杀骨肉同胞的罪名。
好端端一身清名、才名、美名的小姐,落到世人嘴里竟是毁誉参半,何其不公?
“傻姑娘。”
似是看出她在胡思乱想,桃鸢摸摸她的发顶:“我是真不在意外人如何看我。他们说他们的,我过我的。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怜。”
她眼波漾起笑:“好歹活这么大,有了这一回也算真正晓得人事了。”
寒蝉眼圈红红:“小姐哪能拿这事取笑呢?”
主仆二人一时静默。
桃鸢一手支颐,身子斜倚小榻:不然呢?她都从刚猛的药效里熬过来,既然选择活着,就不能死在世道对女子的偏见恶意里。
她活着,越有挫折,越要昂然漠视挫折。
起风了。
陆漾先时坐马车,后改水路回凤城。
水上漂浮七日,婉竹寄去的信顺利送进陆家,送到老夫人手中。
年过六十的陆老夫人是陆家满门的定海神针,一头霜发,精神奕奕,腰杆也直,有她在,陆家想乱都乱不了。
“好好的去收债,谁能想到乌啼闹起水患?也是祖宗保佑,阿漾这次回来不能再出去了。”老夫人嘴里嘀咕着拆开信封,慢慢地噙在唇畔的笑收敛。
身边的嬷嬷大为不解,担心小主子出事,忙问:“怎么了?”
从陆老夫人手上接过婉竹送来的信,才看了几行,她眉心一跳:“这……”
她家少主这是欺负人还是被欺负了?
以凤凰蛋的乖巧性,欺负人不大可能,那就是——
老夫人沉声道:“去请苏女医来。”
又七日,大船抵达凤城。
陆漾前脚下船入城,后脚消息传到陆家,下人们兴高采烈,干起打扫的活计都比往日卖力。
正堂,陆老夫人饮茶润喉,茶盏放下,收到她的眼色鱼嬷嬷领着下人倒退出去。
“我是老了,往后成败兴衰都在阿漾一人身上,苏家世代受陆家供奉,陆家血脉异于常人女医是知道的,稍后还请女医好好看看,我这乖孙万万不能有丝毫损伤。”
她爱孙心切,苏女医郑重应下。
踏在凤城的好土地,闻着故乡的新鲜空气,陆漾右眼皮不安分地乱跳,隐隐的,后脊背有些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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