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俩要敞开天窗说亮话,苏女医与陆尽欢对视一眼,起身告退。

    她们走了,老夫人容色愈发和缓:“阿乖。”

    陆漾温吞地应了声,红扑扑的小脸总算舍得离开猫肚皮,橘猫睁着一对无辜的圆眼睛,物似主人形这句话一点没说错。

    面对打小就乖巧的嫡孙,老夫人半句重话都不忍说,手臂抬起:“扶我去后花园走走。”

    “是,祖母。”

    八月,后花园花儿盛开,无春日的争芳斗艳,乍一看去也别有一番趣味。

    陆漾心沉沉,怀里圈着她的胖橘,橘猫平时吃饱混天黑,很会看人眼色,此刻安安静静当主人的萌宠。

    “说说,怎么回事?”

    陆小少主神情羞窘,才被风吹散的热气刹那回到俏丽的脸蛋儿,她深吸一口气,找回素日的沉稳冷静,从乌啼城骤然决堤开始讲起。

    话起了头之后水到渠成。

    天灾忽来,全城百姓忙着逃命,混乱中她与随行队伍冲散,只好跑到山上避难,岂料遇到一个神秘兮兮的老婆婆。

    老婆婆鹤发鸡皮力气大得惊人,拎着她来到另一座山,也就是桃山。

    桃山之上有破庙,破庙之内藏美人,美人有难,陆小少主沉吟再沉吟,决定倾身相救……

    老夫人眼皮一跳,打破砂锅问到底:“怎么救的?”

    陆漾此人敢做敢当,饶是羞臊还是认认真真道:“孙儿同她有了肌肤之亲。”

    “你要了她?”

    这话直白得没有任何含蓄的余地,陆漾心神一晃,轻点下巴:“嗯。”

    她肤白脸嫩,在商场面对一众老狐狸都能表现地游刃有余,然在日常生活,尤其面对家里最为亲厚的祖母,心事根本藏不住。

    老夫人按下心湖掀起的浪潮,闲话家常般问:“她是哪家姑娘?”

    陆漾摇头,少见地生出沮丧:“我忘记问了。”

    她有种直觉,纵使问了,对方也不见得会如实告知。

    只是一场露水情缘。

    露凝于枝叶,太阳出来露水便散了。

    消失无痕。

    自家孩子心性如何没人比老夫人更清楚,知道乖孙出门一趟撞桃花,还是在雨夜破庙那等不够浪漫的地方,她唇角压着笑:“那姑娘模样怎样?”

    陆漾回过神来知道祖母在打趣她,她忍羞道:“是孙儿平生所见之最。”

    最冷,最美。

    矜持地像是把所有人的站脚之地都划上线,没她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越雷池一步。

    矜持过了头,就显得拒人千里。

    可即便拒人千里她也会同意自己过来烤火,不介意在力所能及的小事发散内心的良善。

    活了大半辈子老夫人也有过天真烂漫的年岁,哪能看不出自家乖孙对萍水相逢的姑娘有了惊人的好感?

    想她年纪轻轻丧夫,中年丧子,儿子和儿媳同年撒手人寰,热热闹闹的家留下她一个老婆子和刚出母腹的嫡孙相依为命。

    多年来费尽心机撑着一把硬骨头将陆家产业发展到海外,为的就是她的乖孙。

    她做梦都盼着乖孙孙娶妻。

    可陆漾性子纯真,纯真不是说她看不破旁人的手段心机容易被糊弄,是她在女女之事上一直不开窍。

    隔壁少东家妻妾成群,她家阿乖连姑娘家的小手都不敢摸,屋子里女婢哪个不是清白漂亮的?她看那些人的眼神远没看一只猫宠溺。

    很多时候老夫人担心陆漾一时眼瘸看上哪家油嘴滑舌的儿郎。

    好在与她春风一度的是名姑娘。

    话题进行到这里基本算告一段落,奈何陆漾还有好多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她的祖母几句话打发她,忙着找苏女医商议为她调养身子一事。

    调养身子……

    没什么比这更羞耻的了。

    她三岁就知道她和寻常女子不同,她是陆家女,血脉天生强横,能使女子受孕。

    可叹人生头一回近女色,一晚的功夫她竟然虚了?

    真是奇耻大辱!

    陆漾气愤地鼓着脸。

    陆尽欢赶在这时扭着小蛮腰走过来,和她并肩站在花圃前,小心翼翼又鬼鬼祟祟道:“你是糟蹋人了还是被糟蹋了?”

    “尽欢姐姐!”

    某位小少主受不得这调侃,陆尽欢迭声“好好好”,“那我换个说法,那人是男是女?”

    “当然是女。”

    “哦,闹得有那么厉害吗?怎么就——”

    “不准说!”陆漾歪头瞪她。

    不说就不说,不说你难道就不肾虚了?

    “少主这状态不对。”

    老夫人刚为乖孙开窍感到欣喜,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女医此话何解?”

    “方才当着少主和尽欢姑娘的面有些话不便言明,若只是一夜风流,以少主的体质来说半点妨碍都没有。”苏女医犹豫良久,轻声道:“少主这情况,更像是初元被人掠取……”

    所谓‘初元’,放在陆家人身上和男子的精元有异曲同工之妙。

    元字前头缀一个初,初就是头回的意思,初次与人行欢,初元耗空的后遗症便是易感疲惫。

    和陆小少主当下情形差不离。

    苏家世代与陆家打交道,老夫人不谙医道,很多事不比宋女医知道的更清楚,但有件事她听懂了:“你是说……”

    她身子前倾,呼吸发紧。

    苏女医点点头:“要尽快找到那位与少主一夜风流的姑娘,很有可能那姑娘肚子里已有陆家的血脉了。”

    老夫人眸子顿亮,整个人精神焕发:“当真?!”

    “宁可信其有。”

    总之陆家子嗣不能流落在外。

    老夫人狂喜片刻瞬息冷静下来,扬声一喝:“来人!”

    “作画?祖母要那位姑娘的画像做甚?”

    对方不愿和她有过多牵扯,陆漾哪能仗着有过一夜的情分就任意搅扰她的生活?

    “想不到你还是个情种,这么懂得护着人家,不过老夫人要她的画像,谁能阻拦?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老夫人等着你呢。”

    陆尽欢看她一眼,补上一句:“你再不动笔,老夫人晚饭都不愿吃了。”

    这么严重?

    陆漾迟疑了。

    “快画!”陆尽欢将笔塞到她掌心,柔声哄道:“你也不愿老人家挨饿罢?只是让你画一幅画像,那可是你亲祖母,能怎样了那姑娘?”

    话是如此。陆漾就是怀疑自己没睡醒,也不会怀疑祖母容不下一名姑娘。

    “好罢。”

    她握着笔杆:“你先出去。”

    陆尽欢被她气笑。

    天大地大陆小少主最大,她刻意挺了挺胸:“当我稀罕看似的。”

    出了书房,陆尽欢背对着门仰头去看远方的天,忽如其来被一股茫然无措的情绪击中。

    老夫人行事必有用意,总不会心血来潮想看看对方长得何等模样。

    那她呢?

    她这个为陆漾而生、为陆漾而活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最好的结局是陆漾肯要她。

    但她肯吗?

    她先前说陆漾是情种不是随便说说。

    人都说旁观者清,陆漾八成对那姑娘有了旁的心思。

    一夜风流对浪子而言是生活的调剂,对循规蹈矩十八年的陆小少主而言可谓天大的刺激。

    若那姑娘姿色上乘,性情温柔,天然占了鱼水之欢的优势,哪还有她陆尽欢可发挥的余地?

    陆家家大业大,人口简单,嫁给陆漾是顶好的选择。

    陆尽欢愁上眉头,隔着门仿佛看到小冤家桃花眼升腾出柔柔的喜悦。

    藏着掖着不让人看,这是对人家满意死了!

    她心乱如麻。

    往深里讲她对陆漾也不是要死要活的爱慕,然见过陆漾这般澄净清明的人,旁的人哪还好入眼?

    更别说陆小少主的条件是大周朝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

    反正她知道,嫁给陆漾,陆漾会对她忠贞爱护一辈子。因为那人就是个死心眼,一根筋。

    一根筋的小少主怀着复杂情绪画好最后一笔,美人风采跃然纸上,真真是皎若清月,冷如清秋,尤其这对眉眼,柔情深处竟无情。

    看着画像她像是满意,又不满意。

    这已经是她画得最好的一幅了。

    她亲自带到老夫人面前。

    卷轴展开,映入眼帘的是陆少主以细腻笔法勾勒出的美人图——

    美人坐在篝火旁,火光映照她脸,衬得发如墨,肌如雪,似是听到动静她抬起头,尖尖的下颌淌着一滴细汗,眸子既杀且冷,容色清绝绯艳,无尽的防备和克制绷紧在她淡粉的唇。

    陆尽欢瞳孔震荡,狠狠吸了一口凉气,讶异深山破庙她家凤凰蛋招惹了一位了不得的姑娘!

    老夫人的表现倒是教人猜不透,笑意深沉。

    陆漾与有荣焉地看着诸人反应,犹觉不够,诚恳道:“孙儿也只画出她三分神韵。”

    真人比画像上的美多了!

    “好,好。”

    老夫人越看越喜欢,悉心收好画卷,待到陆漾再问,她只笑着回一句“以后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

    基于对祖母的信任,陆漾并不担心祖母会对画中人不利。

    陪祖母用过晚膳,她回房乖乖喝药,药是补肾养元的好物,能令她尽快从疲惫的状态缓过来。

    话虽如此,她还是磨磨叽叽用小半个时辰喝完这碗药汁。

    抿一口,再抿一小口,苦涩缠绕在舌尖,直到喝进胃里的汤水凉透了她仍然愤愤不平,不肯承认自己不行。

    撩起衣衫盯着细腰清晰可见的马甲线,盯了好长时间,她皱皱眉:“我怎么能是绣花枕头?我明明……”

    回想那晚热气缭绕热火朝天的情景,她心跳失衡。

    她明明……威风极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经历过白天的肾虚、坦明环节,陆漾再次梦回那间风雨飘摇的破庙。

    暖黄的火光影影绰绰映照方寸之地,门窗外风雨声不休。

    摇摇晃晃莽莽撞撞里,稚嫩不懂春事的少年人在女子颤声教导下融会贯通。

    她似是懂了如何取悦人,乐此不疲。

    汗水沿着脖颈一路下滑,融化最冷冽的雪。

    梦境里那人最狼狈时都是清清淡淡,她定然有个极好的出身,是世家极厚底蕴里教导出的深海明珠。

    明珠在暗夜熠熠生辉,迷了陆漾的眼。

    于是波光荡漾。

    最热烈情切的几个瞬间女子睁开紧闭的眼,眼里仿佛绘满湖光山色,人间风流。

    她的魂荡在半空,唇微张,玉臂紧紧勾着陆漾脖颈,如同溺水之人抱紧求生的浮木。

    九分清淡里榨出一分隐隐失控的情愫。

    脆弱,无奈,不可挣脱。

    浑身上下晕出满满鲜活。

    “陆漾。”

    她喊她的名字。

    陆漾毫无经验地迷失在她喑哑的嗓音和半醉半醒的眼波,下意识俯首。

    “陆漾。”

    她若有若无抚弄陆漾颈后的肌肤,轻飘叹息。

    “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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