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为棋, 陆老夫人和桃禛都是执棋之人。
陆家连削带打熄灭郑桃两家联姻的念头,桃鸢求祖母出面暂且稳住她的婚事。
这场棋局里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
桃禛想要桃家立于不败之地,陆老夫人想要嫡孙心想事成, 桃老太君不愿辜负疼爱多年的孙女,桃鸢一力追求的,是自由。
“安稳了?”
“回陛下,暂且安稳了。”
御书房, 李谌埋头批阅御案堆成小山的折子,朱笔往奏折熟练地打下一个勾:“桃禛的心,太大了。”
大到拒绝皇室的求亲,大到想联合世家铸成一道坚催不破的长城。
他想防卫谁?他在防备谁?
陆地财神刚好克这些自命清高的士族。
皇家都欠了陆家的债,而能从一次次战乱里保存至今的家族,数得上名号的哪个没借过陆家财, 欠过陆家人情?
想翻脸不认账, 陆家答应, 他都不答应。
“陆少主为桃家女出头了?”
御前大监笑得合不拢嘴:“可不是?声名赫赫的陆地财神,和一个下九流都不算的糙汉打起来,身板看着就不结实,竟还打赢了?京都府尹看到她那张脸, 吓得——”
他咽下不雅的字眼。
李谌接过话茬:“是不是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对, 对!”
李谌冷笑:“嘴碎之人确实该教训!我周朝的才女,岂是市井闲汉能置喙的?”
为天子者,求才若渴,多一些像桃家女这样的有才之士是他做梦都盼望的。
可惜桃鸢出身桃家, 若是出身寒门, 那就更好了, 他不介意请她入朝为官。
可恨朝堂半数掌控在世家手, 他想换上看中的人都不能行。
位子是有限的,没人下去,何来的新鲜血液?无新鲜血液,国家如何运转?
“各怀鬼胎,各有图谋。”放下朱笔,他道:“宣户部尚书。”
“宣,户部尚书-——”
内侍独有的尖锐嗓音如浪一叠叠传出很远。
等候多时的户部尚书应宣而来,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起来,你们都下去。”
“是。”
“爱卿,你近前来,帮朕算一笔账。”
说是一笔账,足足算了两个时辰。
凉爽天儿,户部尚书脑门布满热汗:“陛下,要按照这法子算,想还清这笔账起码得偿还八十年。”
“八十年?”
“是的,陛下。”
八十年,又得坑儿子么?一不留神没准孙子也得坑进去。
李谌烦不胜烦:“出去罢,不准与任何人说。”
户部尚书躬身退去。
御书房恢复安宁,不再有珠算的噼里啪啦声,太过安静,李谌的心却乱了起来。
“凤城陆家……”
年满十八岁的陆漾初次来京,手持金算盘与他侃侃而谈的画面自心湖跃然而出,一个女郎,眼睛比星子明亮,腰杆比青竹更直,精明过人,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年老的人终将老去,直到埋入黄土,骨头归入尘埃。
年少之人却如初升的太阳,阳光普照,惠泽众生。
陆家聪明,就在于根基与国本相连。
只有昏君才会容不下为国家赚钱、为百姓谋取福祉的家族。
“来人!”
大监应声进来:“陛下。”
“拟旨,朕要立后。”
“立后?立谁为后?”
“立陆老夫人认下的干孙女为后!商户之女,怎堪为后?陛下疯了吗还是被美色迷惑双眼?”
旨意下达,几姓几家的家主凑在一块儿发泄对李谌的不满。
“陛下不是疯了,也没有被美色迷惑双眼,相反,他很清醒,清醒到要用陆家的力量牵制士族。
“他最英明的一点,是他给出了必须立陆家女为后的理由。”
听到这理由,桃禛气得脸都白了:“李氏欠了陆家好大家底,凑不出钱来拱手让出后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错,现在百姓都心疼咱们这位被太祖坑了的好陛下,都羡慕陆家的好运道。陆家在民间声誉很好,寒门靠陆家钱财得以读书科举为官,朝堂九分之二是寒门子弟。
“此次下旨,陛下未经我等同意,不走正常流程,直接颁布圣旨,咱们这位陛下……”
是有能力的。
太有能力,就让人苦恼了。
崔家主叹息摇头,众家主黯然不语。
真教皇室与陆家联合,李氏如虎添翼,今时不显,待羽翼丰满必会伴随着一场轰轰烈烈的变法。
变法,动的是谁的利益,掉的又是谁的脑袋?
总不会是与皇家做姻亲的陆家。
士族不接李氏的橄榄枝,陆家接。
陆家不仅不要李氏欠下的巨额债款,还自愿送上精心教养上了族谱的孙女。
何等大的诚意?
起头这几家没哪个看得起与皇室结亲,李氏再是做了天下主,不还是泥腿子出身?整天在一个泥腿子手下当官够憋屈了。
但今天他们才晓得,没有够憋屈,只有更憋屈。
陆家女做了皇后,好比死对头飞上枝头成为真正的凤凰。
陆家做凤凰,他们做什么?做土鸡么?
桃禛脸色不好看:区区商户之女陛下都舍得以凤位相送,换了他家嫡长女,只吝惜地给出一个贵妃之位。
寒碜谁呢?
果不愧是泥腿子,见钱眼开。
这次家主之间的会议结束很快,大家各自揣着闷气回家,临走桃禛还不忘给郑泰之一个白眼。
郑泰之讪讪一笑,毕竟理亏。
陆家。
宣旨太监离去,陆尽欢认认真真翻看圣旨,郑重地将其收好,扭头朝陆老夫人磕三个响头。
高高在上的后位,祖母果然为她摘下来了。
这场博弈里陆家与皇家各退一步达成互助互利的协议,老夫人打的算盘成真,不骄不躁,如泰山沉稳。
“陆家不做亏本的买卖,陛下既允了,这圣旨,便是两家结盟的诚意。你只管安心,去到宫里,莫堕了咱家声名。”
“谢祖母教诲。”
“快起来。”
陆漾上前搀扶她,看她眼圈泛红,笑道:“心想事成是值得开心的事,怎么还哭了?”
情绪堆到这难得哭上这么一回,还遭她打趣,陆尽欢笑中带泪:“再嘴贫,不帮你讨媳妇了。”
说到“媳妇”,陆漾耳尖红润。
也是昨日她知道祖母早为她娶妻做了筹谋,更知道破庙那晚遇见的姑娘是桃家嫡长女,周朝有名的能写出锦绣华章的才女。
夜里睡不着想想,都后悔没将那张不四门牙打掉。
只是伤筋动骨,打得太轻了。
她一句话拿捏陆少主命脉,陆漾一脸乖巧,她乖起来是实打实的乖,没有半点坏心眼,尽欢‘报复性’地揉了一下她的耳朵。
“祖母,你看她,要做皇后的人了,还不忘欺负我。”
陆老夫人笑呵呵。
笑过闹过,陆家祖孙三人前往密室展开一次长达一个时辰的家庭会议。
会议的内容关乎陆家往后的前途、方向。
一道封后的圣旨,打乱多少人的阵脚。
陆家用财买来皇后尊位,确凿坐实了她家陆地财神的凛冽威风。
母仪天下的皇后宝座,除了世家那些傲性的,无数人想都不敢想,陆尽欢之名半日传遍洛阳城。
京都炸开锅。
白发苍苍的老书生坐在茶摊傻眼感叹:“真是开了眼了。”
天下人皆知陆家大手笔,可手笔大到后位想要都能要,才是真正的‘财可通天’。
固执的士大夫们成群结队跪在御书房门外,刮风下雨雷打不动。
“他们想跪,就让他们跪,圣旨都下了,君无戏言。”
做下三十多年最重大的一个决定,李谌心口的大石搬开,这会心情上佳。
陆家需要皇室为她们提供绝对稳固的屏障,皇室需要陆家在民间的基础和财富。
以财换权,以权换财,结为姻亲实在没比这更妥当的了。
宫里有太子,还有几个年少的皇子,他不愁子嗣问题,亦无须宠幸新后为太子造出一个威胁极大的兄弟。
他今年三十八岁,后宫充盈,早过了为美色冲动的年纪,但愿陆家女是位明智的。
陆家可以得后位,却不能与皇子有任何牵扯。
他扔了棋子,招呼大监:“走,跟朕听曲去!”
帝后大婚定在来年三月,距现在还有几月的漫长时光,圣旨已下不可转圜,任凭士大夫膝盖跪碎了都不能使天子回心转意。
李谌在立后一事拿出与群臣死磕的决心,主弱臣强,主强臣弱,比的就是耐心和坚持。
墙外为立后闹得沸沸扬扬,墙内桃鸢只管安心养胎。
孕期反应不饶人,寒蝉捧着羹汤,嘴皮子磨破了都不见主子露出想尝尝的意思。
桃鸢连着几日食欲不振,眸子半睁半阖,慵慵懒懒倚靠软榻,樱红的锦绣双蝶衫笼罩玲珑娇躯,分明是怀有身子的人,细看比前段时日还清瘦一些。
下巴尖尖的,雪肤玉貌,迷离着一双眼,似无情,似深情,无意与她对视一眼,寒蝉的心都扑通扑通的。
她家大小姐也太犯规了。
两个月,正是孕期恶心呕吐、嗜睡胸胀的时候,桃鸢看见吃食就烦,懒懒挥挥手,是要寒蝉端着那些散发气味的食物走开。
寒蝉还想再劝,被堆雪捅了一胳膊,忧心忡忡地告退。
堆雪候在大小姐身侧,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看的不看。主子心思深,不是她们当下人的能想明白的。
桃鸢在想陆漾。
确切地说,是想怎么靠着陆漾得到她想得到的。
小女郎心性单纯,眼目纯澈,着实令人不忍伤害。
她烦闷地翻了身,胸口胀胀的,微疼,类似踏秋之夜那人鲁莽撞上来的感受。
“为我研墨。”
“是,大小姐。”
桃鸢起身来到书房,提笔写信。
信是写给陆老夫人的,不是写给陆漾的。
然而这封信到底还是没能送出去。
因为桃鸢得到了更好的机会。
三日后,陛下邀请皇亲国戚以及三品以上的大官携家眷共赴盛宴。
此次宫宴一则是为缓解皇室与世家的关系,二则要将陆家推到众人前。
来年三月陆尽欢就会成为大周朝尊贵无比的皇后娘娘,清早,婢女妆娘们围着这位准娘娘梳妆打扮。
陆漾身为陆家少主,代表的是陆家的脸面,也是尽欢的脸面。
这一日,她舍弃长袍、胡服一类,换上极为繁复艳丽的裙裳,长长的裙摆绣着花草鸟兽,胸前衣襟用金线、银线装饰金银珠宝,腰佩香囊和上等的压裙玉。
“桃家也会去吗?”
梅贞笑她一句话反复不放心地问:“当然会去,不仅桃家家主会到场,他家女眷也会随同。”
陆漾看着铜镜内的自己:“我这样子,好看吗?”
“好看!风流柔美,艳丽奢华,保管惊艳全场。”
“惊艳全场就不必了。”她笑:“不能盖了阿姐的风头。”
不过也不能泯然众人,害得桃姐姐看不见我。
她嫌弃小脸肤色太白:“这里,再帮我弄一弄。”
陆家的小财神照样是爱美的女郎,寻常做生意她很少注重妆容打扮,这次却深刻懂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含义。
“都收拾好了?”陆老夫人穿着庄重典雅的华服,年过六十,一身气势不容小觑。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祖母。”
老夫人赞赏地看着盛装招摇的两小辈,心满意足:“走,咱们出发。”
另一头,桃府。
崔玥和桃鸢一左一右扶在老太君身边,三人共乘一车。
桃禛、桃毓先后翻身上马。
宫宴这等隆重的场合在大周向来都是嫡子嫡女跟着家人出席,断没庶出的份。
桃筝和桃二公子笑吟吟目送亲人离开,转身,和妙姨娘一同沉了脸。
秋日宴,赶在秋天的小尾巴,天公作美,风景仍还称得上优美,不至冷冽萧条。
群臣陆陆续续赶来,寒暄过后,各自融入属于自己的小圈子。
桃鸢安安静静与阿娘坐在一处,母女俩容色一等一的出挑。
“你还好吗?”
“还好。”桃鸢别开脸不去看摆在食案的鹿肉、羊肉。
“陆老夫人、陆大小姐、陆小少主到——”
内侍扯着喉咙一声喊,殿内霎时陷入诡异的死寂。
这段日子,一个陆家几乎快把洛阳城掀翻天,到处都有人议论,到处都有人艳羡、称赞、崇拜、嫉妒。
陆老夫人作为陆家定海神针走在最前头,见到她本人,人们始知陆家女眷长寿康健这句话所言为真。
六十岁了,精神气饱满,面容慈祥,偶尔眼神流露鹰的霸道警觉。
老的如此,小的也不遑多让。
一左一右,孙辈均着红衣,一者水红,一者金红,仅仅看着满身富贵堂皇扑面而来。
崔玥沉眸打量两名年岁相当的女郎,想从里面辨别那个才是她的‘女婿’。
她看得严谨认真,陆漾没来由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惶然,下意识歪头望去。
是名极美的贵妇。
而贵妇身边……
是她?
清澈无辜的眼睛一下子撩起星火。
崔玥低笑:“是她吗?”
桃鸢匆匆移开眼,不可否认心尖被那眸子骤然燃烧的热情烫了下。
她端起杯盏,做做样子并不喝。
“是她。”
是那个热情澎湃,心事一眼能让她看透的小傻子。
倘若眼睛能说话,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方才肯定在说——来欺负我罢,求求你了,快来欺负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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