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氏族人在书局门口闹起来,陆漾眉头一皱,招了下人搬来椅子,椅子上铺好软绒绒毛垫,又命人沏茶倒水,摆好茶桌、喝茶的器具。
她走到哪儿几乎是将排场摆到哪,立冬天寒,所有人傻站着,她扶桃鸢坐在铺陈舒服的座椅,往她掌心塞了暖手炉,绯红白领的大氅裹在她身,通身的富贵气派,冷眉微扬,气场先被她压下去。
闹事的人看着不紧不慢气度雍容的桃鸢,有一刹脑子空白不知要说什么。
同伴见他发愣,自觉‘讨伐盗贼’的责任落在肩头,挺身而出:“书局当做金字招牌放出来的三本书尽是桃家所有,你说你没偷,书是哪来的?你拿什么教人信服?”
桃鸢最厌烦的便是毫无用处的口水仗,但这一仗不打不行,她轻声道:“书是我默出来的。”
“你默出来的?”那人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沉吟明法集》是你默出来的?《繁儒笔记》也是你默出来的?《七国策论》我曾有幸阅览,全书一万三千四十字,也是你默出来的?您是哪位,文曲星下凡?”
他说话夹枪带棒,陆漾忍不住要和她理论。
桃鸢握住她衣袖:“我不敢自称文曲星,书确是我默出来的,你不信,是你见识浅薄,我无需向你证明。”
“我看你是心虚!书是桃家藏书,你们不能卖!”
“对!你们不能卖!”
“先贤著书是为天下人,而不是为一家一户,天下人的书当还于天下人,桃家独占先贤心血数,也该够了。”
“呵!你也知道你出身桃家,占了桃家的好处,你曾是桃家人,如今却联合外人做出这不耻行径,桃姑娘,午夜梦回你可安心?”
“我很安心。”
“你这窃家之贼!”
桃鸢倏尔抬起眉:“窃家之贼?我自幼浸□□海,学之长,自以为笨拙,唯一自傲的只有这记性。
“学问学问,学了,就要解天下人之问,不然学来何用?总不能离开宗族肚子里的学识也要被掏空,世上没有那样的道理,那不是断亲,是明目张胆杀人。”
“牙尖嘴利,藏书乃世家底蕴,本是珍贵之物你却要它沦为市井常见的烂菜叶子,你罪大恶极!”
“我罪大恶极?”
她放下书人不假,治国惠民的能耐你不学,偏学满肚子假仁假义,你不配和我说话,退去罢!”
一声斥责不曾裹挟风雨雷霆,平和下自有一股摄人心魂的余威。
被一女子驳倒,那人面上挂不住,踉跄两步,掩面奔逃。
“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是要我当场默出来,还是以桃家书楼被盗为借口兴风作浪?书局是清净地,请你们离开。”
“快走!别来影响我们拜读圣人大作!”
“对,快走,就许你们世家霸占圣人言,说人家偷盗,有证据就拿出证据,没证据少嚼舌根!”
“晦气!这里不欢迎你们!”
气势汹汹而来的桃氏族人被人灰溜溜赶走,走前桃家旁支的年轻男子不服气问:“他不配和你说话,那我有没有资格问你——”
“你也没资格。”桃鸢清洌洌的眸子凛然正视他:“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假仁假义之辈,别脏了书局门口的地。”
陆漾桃花眼弯弯,一手搭在她肩膀,温声提醒:“鸢姐姐,小心动了胎气,他不懂事,咱们不用理他。”
被十八岁的小女郎说“不懂事”,又被京都第一才女冷眼相向“没资格”,出身旁支、去年高中一甲进士的桃某人,脸颊登时涨成猪肝色,忍无可忍斥道:“才高便猖狂,算我瞎了眼!”
他一副见到‘负心人’的愤然神色,桃鸢懒得多看,只觉丑人多作怪。
书局门前的闹剧散去,又有人拘谨上前。
是名十三四岁的少女,她一向崇拜桃鸢,即便桃鸢叛出宗族引来颇多争议,她还是仰慕极了这位鼎鼎有名的大才女。
“前、前辈,冒昧一问?”
桃鸢驻足回眸。
“我能问一问,什么样的人,方有资格与前辈说话?”
天冷,街边小童拿着枯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看见这一幕桃鸢轻笑:“心有敬畏、真心渴慕圣贤道理的人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我说他们不配,是他们心不正,有辱斯文。”
少女听完这话小脸晕红,一副害羞敬仰之色。
陆漾心中敲起警钟,赶忙道:“鸢姐姐,咱们也进去看看?”
她的心思一眼能看破,桃鸢拍拍她的手背:“好。”
陆氏书局的门槛果然被踏破了,好多人不眠不休地守在二三层楼,直到楼上没歇脚的位置,得了掌事的许可捧着书往门口石阶随便坐下。
天气愈冷,为保护学子不受风寒所侵,门外搭起简易帐篷。
如此盛况,可见书局真是办对了。
“过了今天所有人都可购买、借阅名家巨作,鸢姐姐,这一招招使出来,你要成世家众矢之的了。”
桃鸢看着穿着各色衣服的人捧书忘我,心坎蔓延开说不出的满足,她笑笑:“能为更多人带来希望、福祉,我就做一做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又如何?”
她的胸襟、见识、学识都远超陆漾见过的其他女子,见到这样光辉形象的桃鸢,她竟忽然不敢拿一双灼灼的眸子瞧她。
破庙那晚香汗淋漓欲色冷淡的姑娘,终究化作一缕云烟飞到高空,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一身书香气、心怀家国苍生的鸢姐姐。
她唯恐亵渎她。
不敢拿一腔情意缠她。
这转变看似隐晦,实则明显,察觉到这点桃鸢只能装作不知,心底感到轻松的同时又为陆漾表现出的敬重、疏远感到微微失落。
“大姐姐!”
十三四岁的小少女刚好碰见欲离去的桃鸢,巴巴跑过去,清澈的眼睛含着一丝期待紧张:“大姐姐真要嫁给陆少主吗?”
这话如一记重锤一下子捶进陆漾的心。
前一刻才下定决心要待鸢姐姐礼敬,不可轻佻,不可仗着年岁在她这讨得便宜,彼时听到“嫁娶”之类的话,她殷殷切切地望着桃鸢,勾人的桃花眼藏满情意。
“是要嫁人了。”
“到时候我能去喝杯喜酒吗?”
桃鸢轻点下巴:“当然可以。”
少女欢天喜地地跑开,跑到一半拔腿跑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在陆漾面前,认真地像是在看情敌:“陆少主要好好珍重大姐姐,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对着陆地财神说狠话,说完她自个也吓了一跳,慌忙跑开。
陆漾在她身后大喊:“我会的!”
声音散在长风,带着少年人的雀跃欢喜,笃定。
桃鸢揪她发红的耳朵:“不是不敢缠我了?怎么被人一激,那股劲又上来了?”
她指尖温暖柔软,耳朵被她揪得很舒服,陆漾诧异她能读懂自己的心,扭捏瞬息,抬起头笑得自信明朗:“我娶你不是为亵渎你,是要爱惜你、顺理成章地保护我们的孩儿。名分是一定要有的,婚事也要往大里办。”
“陆漾,你喜欢我什么呢?我背弃宗族,连祖宗都不认,性子也冷,没尽欢姑娘妩媚,没其他姑娘柔顺,祖母都曾说我的心是冰做的,你不怕冻着么?”
“不怕。”
这是她们第一次敞开心扉地谈论情爱。
陆漾脸皮发烫:“我在破庙见到你的第一面,还以为你是山里的精怪,我实在没见过像你一样好看的人,许是你出现在我生命的起头就是冷冷的,充满防备,但你还是允许我凑近烤火,予了我一分善。
“在你之前生意场上和我打交道的多数是男子,哪怕也与女子有过生意上的往来,但她们都没你让我觉得很想靠近。
“虽然相识日短,但你是除了祖母,我第二个最敬佩的女人,人都会喜欢光的罢,我喜欢你身上散发的光,既然是光,又何惧她是冷是暖呢?
“追逐已然是一种本能了。”
她顿了顿:“你比我年长八岁不错,可我也是幼年开始学着做一名好少主,我是年少,但我不傻,你想借陆家的势做你想做的,书局只是你计划的第一步,你还有更多的后手,包括这孩子。”
桃鸢挑眉,饶有兴味地重新打量她。
“鸢姐姐,人生就是一场豪赌,你将赌注压在陆家,自信能成就一番天地,那我成就你又何妨呢?我相信迟早有一日你会爱我爱到不得了……
“你是冰,我就焐热你,你是石头,那我宁愿一直抱你在怀中,当一块玉捧着,爱着。我年轻,等得起你爱我的那天。”
车帘放下去,车厢一阵静默。
一声轻叹。
“陆漾,我二十六了,至今没有动心的人,以后也不见得会有,我嫁给你,只是因为这孩子需要一个血脉正统的身份,而我,如你所说是将赌注压在陆家。
“我在利用你。”
“我知道!”
看她急了,桃鸢脸庞泛起笑,摸摸她的脑袋:“我不见得一定会爱你,我有太多要做的事情,爱情可有可无,不可能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起码现在不是。”
“但人总有需求的不是吗?心灵上的需求,物质上的需求,身体上的需求……这些我都可以给你,鸢姐姐……”
她直视桃鸢的眼睛:“踏秋夜那晚我在你眼里看到欲火,鸢姐姐也不尽然是无欲无求罢。”
“不错。”
桃鸢长大成人已经很多年了,不似十七八岁的小女郎避讳诸如此类的问题,反而觉得一本正经说着成人话题的陆漾有些凶猛的可爱。
“我……身体健康,身材很好,我来伺候姐姐,不正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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