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城陆氏传承八百年, 底蕴比之世家大族不遑多让。
祖祖辈辈欠下卖身契,奉陆家为主,世代为奴, 此为家生子。陆家家生子有几百,奴仆的性命主子说了算, 是以陆氏血脉异于常人之事, 家生子同样晓得。
外面流言传得凶, 越传越离谱,陆漾着急忙慌给孩子换尿布时, 外头有部分人已经在大肆谈论陆少主八成是在为自己养孩子。
拐着弯说桃鸢假孕。
这话捅了马蜂窝, 相信桃鸢和不相信桃鸢的人凑成两堆交锋。
这现象屡见不鲜。
从桃鸢叛出宗族那天起, 有人赞她,就有人骂她,各种脏水往她身上泼。
四月天, 桃花朵朵开, 陆家的家生子们抄着手猫在花圃前,为少夫人叫屈。
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被质疑,简直百口莫辩。
陆家血脉的神异旁人不信, 他们却是信的。
“咱们少夫人, 真是倒霉。”
不知是谁抱怨一声, 紧接着众人闭上嘴。
小羽毛生下之前陆漾随家里的婆子学过换尿布, 学是用心学了,真正派上用场还是忙得手脚不知给哪放。
一巴掌轻飘飘拍在小羽毛软绵绵的屁股蛋,陆漾嘴里碎碎念:“好啊你, 你阿娘在那不帮忙只顾着看热闹, 你也敢笑话我?”
小羽毛挨了打, 脸上的笑一垮, 约莫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了,扬起头扯着嗓子哭。
小孩懂什么?你给她笑脸,她回你笑脸,你打她,她就只能用眼泪烦得你焦头烂额。
尿布刚换好她哭得雷声大雨点小,干嚎半天没落下几滴泪,陆漾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到底随了谁,小滑头。”
她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安静独美的陆少夫人。
桃鸢不接她这话茬,字正腔圆:“还不哄哄你的女儿,等会祖母就要来了。”
“我哄?”
“不然?”
“……”
陆漾垂眸看干嚎不掉泪的小家伙,嘟囔道:“小讨债精,别哭了,嗓子累不累?”
“小羽毛怎么又哭了?阿乖,都告诉你不要欺负你女儿,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陆老夫人寻着哭声赶过来。
陆漾很委屈。
但想想她这枚大凤凰蛋也有过千娇百宠的奶娃娃时期,干脆大度点,面对祖母的唠叨装作听不见。
她表情甚是可爱,有她和女儿相伴,桃鸢坐月子坐得很愉悦充实。
春风不散,一支斜斜的桃枝伸出墙外,太子殿下步履沉重地穿过冗长的走廊,拐弯来到御书房。
“儿臣见过父皇!”
“你来了?起来。”
大监为太子搬来座位,李谌提笔作画,画到后半部分,一心两用:“满月酒喝的如何?见过陆漾了?”
周天子对臣民温和仁善,在教导太子一事上分外严厉,是不折不扣的严父。且他为君,君王威仪不同凡响。
太子年少,不知慈父心肠,每每回话必身心颤颤,再三斟酌:“儿臣,儿臣见着陆少主了,陆少主年纪轻轻风仪上佳,胸襟也非一般人能比。陆家的满月宴办得隆重。”
赴宴之人走前都有一份礼物拿,他不知别人收到的是何物,总之他收到的是一对纯金打造的金鹿,金鹿两角顶着一颗小孩拳头大的深海夜明珠。
单是这份心意以及摆出来的排场,无一不在印证陆漾看重这个‘女儿’。
“你也听到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了?”
“回父皇,听到了。”
太子李信正襟危坐在雕龙金椅。
李谌停笔:“你怎么想的?”
“儿臣想,陆少主真是顶好的人,为心中所爱不惜忍下屈辱,拿那孩子当亲生女儿看待,换了儿臣,儿臣不见得做得比她好。”
“陆漾的性情的确很好,敦厚纯良,无邪心,无恶意,喜欢一人就会捧着热乎乎的心坦诚心意,便是和世家收债,收上来的欠款不忘送朕一份。”
李谌羡慕她的自由坦荡:“你以后要多多和她来往,无需避讳。”
“是,父皇。”
“退下罢。”
出了御书房,太子挺直的背微垮,回到东宫招来一众臣属相问:“父皇这是何意?怎么放心孤与陆地财神交好?太傅,父皇是在试我,还是真的……”
太子太傅抚须沉吟:“殿下莫要忧心,论嫡论长,殿下是继承大位的不二人选,守好本分,谁也挑不出殿下错来,陛下自然满意。”
“但愿如此。”
他松了口气。
大监献上厚厚一叠有关陆家的情报,李谌从最上头取下一封,御书房落针可闻。
两刻钟后。
皇帝陛下合好密折:“大监,你说陆翎是不是陆家血脉?”
大监一脸惭愧:“奴一个无根之人,哪懂得这些?”
“欸,你懂多少就说多少,说错了朕不怪你。”李谌拿着折子敲击掌心。
等了几息,大监回道:“母亲疼爱自己的骨肉此乃天性使然,陆少主胸襟广阔,到底不过十九,再者天地之大,何其不有?既有国师那般奇人,那么以陆家财势寻得女女生子的秘术,也不稀奇。”
“接着说。”
大监觑着陛下模样说话:“少主爱重少夫人,待那孩子或许是爱屋及乌,想知道是不是陆家血脉,看陆老夫人的反应就对了。”
“老夫人?”
“是的,陛下,陆老夫人何等精明的奇女子,陆家家财之巨,哪会容得外人来瓜分陆氏之财?”
点到即止,他做恭谨状:“奴信口胡言,陛下莫怪。”
李谌笑笑:“难得有你和朕说知心话,怕什么?”
他陷入沉思:“去请皇后来。”
“臣妾拜见陛下。”
“皇后请起,朕有一事不明,盼皇后解惑。”
陆尽欢坐回位子,沉着安稳:“何事?”
李谌屏退众人,只留下一二亲信侍候左右。
他活了三十八年,见过大风大雨,也有过雄心壮志,一个男人最是英明霸道的年纪,少见地流露出一点孩子气,与外间百姓表现没差,身子前倾和皇后说悄悄话。
“陆家那孩子,是少主和少夫人所生?”
人言可畏,传言凶猛,陆尽欢料到他有此一问,迟疑半晌,这才缓缓道出一早酝酿好的说辞:“千真万确。”
这四字的重量比山重,更有雷霆万钧,背后之深意不言而喻。
世间奇人奇事诸多,月前李谌风雨中得见凤凰,被凤凰虚影冲撞,受惊之下昏厥离魂。
有此遭经历,陆氏有女女生子的秘法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否则八百年传承,早不知断绝在哪一代。
“先祖曾误食生息神果,导致血脉与常人有异,八百年间不算阿漾,陆氏已经出过三位女祖,女祖聘女子为妻,为陆家传宗接代。
“到了祖父那一代,生息神果的威力减弱,祖母原以为陆家要走向衰落,哪成想天眷陆家,阿漾降生,体内生息果的神力重回巅峰。
“陆翎,确是陆家女。”
中宫,陆尽欢在宫婢侍候下享用紫葡萄,果皮吐出,从陆家带进宫的陪嫁婢子轻声道:“娘娘怎么说出来了?”
陆家乃陆地财神,财神有后,可世代相传,换个心胸狭窄不容人的君王,未必能容忍。
“陛下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尽欢笑着倚靠凤椅:“李氏与陆氏联盟,本宫为后,自是要与陛下一条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结盟结的是两姓之好,怀疑来怀疑去,到最后哪个也不肯轻信,我又何必入宫?”
这话当日传进李谌的耳,李谌大感惭愧,不动声色撤回留守福栩宫的眼线,陆尽欢日子过得可谓逍遥。
陆家血脉神异,陆漾又为匡扶圣业的凤凰化身,帝后大婚后,天子对陆家态度热络,着实惹人眼红。
陆漾身份特殊不方便交好国师,逮着机会,陆尽欢以皇后的名义为身在宏图塔的道贞送了一份厚礼。
道贞此人深藏不露,行走人间见过不少好东西,顶好的好物到了她眼里不过一捧泥沙,俗气。
可今日这份礼,送得有点意思。
琳琅满目的礼物里掩着一对看起来格格不入的小孩脚印。
她捧着这张纸看了良久,最后爱惜地收入袖袋。
陆家的凤凰,果然没有一个是蠢材。
道贞内伤未愈,惨白着脸站在宏图塔顶层眺望,目力所及,恰好是桃府焚琴院的方向。
崔玥捧着外孙女的小脚印、小掌印,来来回回看了不知多少遍。
“好,真好,比甜果果生下来壮实。”
她拿手比量一下,笑:“手脚大了那么一丢丢。”
“主子,大公子派人送来一本新琴谱。”
闻声,崔玥放下外孙孙的手脚印,面上笑意收敛:“拿进来罢。”
“是。”
焚琴院以前有旁的名字,后来才改的,皆因崔夫人每日早晚都要焚烧琴谱。
或是手抄的,或是新编撰的谱子,或是儿女送来的好谱。
一把火焚之。
看着徐徐上升的烟火,她眉目流露外人看不懂的哀伤。
伺候她最久的亲随掐指一算,夫人焚琴谱的举动,少说也有二十六年了。
二十六年坚持做一件事,焚琴为何人,无人知。
桃大公子守在不远处观望,母亲寂寥的背影刺痛他的心,他不忍再看下去,迈步走过来。
“阿娘。”
“不忙着你的要事,怎么有空来这儿了?”
桃毓沉默须臾:“阿娘,爹爹快不行了,他想见你。”
他不说,崔玥都要忘记桃禛这人。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丝没抽成,反而把桃禛的命要抽走。
为给桃禛冲喜,桃筝提早嫁入谢家,做了谢六郎的新妇。
冲喜的效果仅仅维持三天,桃禛回天乏术。
崔玥有好多年没跨进这道门槛,第一回是嫁给接管桃家的桃家主,第二回,便是这次了。
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临别,她神情还是淡淡的。
和她清冷卓绝的容貌气韵相比,桃禛老得不成样,躺在床榻瘦成皮包骨,满眼壮志未酬的不甘、颓然:“崔、崔……”
他想喊崔玥的名。
崔玥挨着他坐下:“有什么话,你就说罢。”
人死前,大梦浮沉也许真的会在脑海走马观花地过一场。
曾几何时,桃禛也是京都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一个抬眉,一个笑,惹得多少少女心猿意马,心花怒放。
岁月终究是败了这片青叶。
桃禛,别号青叶,其人俊美,文采出众,年少有青竹之风姿,荷叶之清透。
他看着崔玥,这个冷冷淡淡并不爱他甚而蔑视他的女人。
他以为他不爱此人,脑海偏偏浮现出少女时期的崔家嫡女,和羞走,低眉轻嗅,羞涩和明朗鲜活地盛开在少女眉眼。
惊艳了岁月,也惊了他的心。
男人爱女人,似乎只需要一霎的心动和一眼能铭记的芳容,但这一切的美好都在花烛夜那晚被她无情摧毁。
她已非处子。
进门起,便丢给桃禛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执念上涌,崔玥冷眼看他眼神慢慢有光,知是回光返照,心下稍安。
“鸢儿,是不是我的女儿?”
“不是,你们已经断亲,你只有桃筝一个女儿。”
“你知道,咳咳!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你知道……”
崔玥拂开他抓在衣袖的手,不说一句话,冷冽的眸直直望过去,眼睁睁目送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年少有为,中年昏聩的桃家主,至死不肯阖眼。
站在一旁的桃毓被这走向震慑得说不出话:“阿娘?妹妹她——”
“准备后事罢。”
她无动于衷,走出几步,折身回眸,眼里闪过一抹讥讽:“临死也要恶心我一把,何必做这痴状?你有没有真心,有没有用心,你我心知肚明。
“死了还得坑你儿子一回,让他无法顺利继任家主之位,桃禛,你让我如何瞧得起你?”
“阿娘,阿娘!”桃毓追出去一段路,思忖片刻,转身回屋欲为爹爹阖上眼。
起初不行,试了几次才见死人阖眼。
他内衫湿透,魂不守舍地坐在床沿,脸色难看得不行。
“爹,儿也不想的……”
你不死,娘和妹妹都不能痛痛快快地活。
所以,请爹先死一死罢!
他跪下去朝桃禛磕了三个响头:“不孝子在此发誓,桃家在我手上,必会比在爹爹手上稳妥兴旺,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也要堕畜生道!”
这誓言极毒极狠,桃毓咬牙站起来,隐忍悲伤操办生父丧事。
桃禛咽气当日,陆氏庄园门前鞭炮齐鸣。
“少主!又有什么好事?”
噼里啪啦声中,陆漾捂好女儿的小耳朵,笑颜灿烂:“孩子满十二月前,逢七欢庆是我们陆家习俗,鞭炮越响,越能教上苍垂听我等祈福的心,更要吓走灾病劫难,佑我女儿平平安安长大。”
路人听了恍然,叹他们大户人家讲究。
只是桃禛死了陆家门前放鞭炮,桃禛尸身满七天下葬陆家门前还在放鞭炮。
赶得真是时候,谁见了不得怀疑一下陆少主暗戳戳报复前岳丈?
陆漾抱着小羽毛在内室徘徊,走了一会她停下步子,纳闷寻思:“我的乖女儿,你到底和多少人相冲?”
冲得邪门,连累她无怨无悔背一口黑锅。
“什么相冲?”
美人掀帘而入。
陆漾欢喜喊道:“鸢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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