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湿枕榻, 桃鸢从睡梦里掀开眼皮,天还没明,内室一片昏昏, 她顾自盯着床帐发呆。
红日慢慢东升。
陆翎牵着妹妹的手一大早停在院门口,寒蝉见到她们惊了一下:“小主子这是怎么了?”
陆绮盯着靴尖尖好像想在上面盯出个窟窿来,稍稍长大一丢丢的陆翎刚要开口,手感到一阵拉扯的力道, 陆绮抬起头, 委屈巴巴:“我要找阿娘。”
“找少夫人?”
寒蝉看向两小团子身后的奶嬷嬷, 奶嬷嬷小声道:“小主子做了噩梦。”
做了噩梦, 当然要找阿娘抱抱才能好。
一瞬间寒蝉堆雪懂了她们来此的意图。
陆绮生在富贵窝里, 兔子胆, 白白嫩嫩的小娃娃谁见了也喜欢, 以至于打小养得娇气。
陆翎年岁上涨, 加之有个如珠如宝的妹妹,胆子大,莽天莽地的,长着一张聪明脸,鲜少做蠢事, 很有当姐姐的派头。
她是专程陪妹妹来的。
寒蝉看了一眼封闭的门,思忖要不要喊醒里面的人。少夫人近来缺觉少眠,上月裁好的衣服,这月穿腰身竟又显得肥了, 再消瘦下去人得成什么模样?
也就是仗着皮相好胡乱糟蹋。
她不忍心出声喊人, 桃鸢的声音却从门内传出:“让她们进来罢。”
寒蝉应了声, 和堆雪一左一右牵着两团子进门。
“阿娘!”
“阿娘!”
陆绮小团子腿脚灵活地扑过去, 十分娇气地抱住桃鸢两条细腿, 陆翎撇撇嘴,不好意思和妹妹一样做出抱大腿的动作,欢欢喜喜地抱住阿娘的腰。
身上挂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宝贝团子,桃鸢笑着摸摸这个脑袋,再捏捏这个小脸,被捏脸的陆翎小羽毛喜滋滋地。
她如今已经满四岁,直奔五岁,早不是“三岁之前最好少说话的时候”,对外人她沉默寡言,对着娘亲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阿娘,妹妹做噩梦了,今晚我和妹妹想和阿娘一起睡!”
她眸子带着渴望。
陆绮在旁根本无需装可怜,桃花眼噙泪,肖似陆漾的那张脸布满委屈:“阿娘……”
两个都是桃鸢的心头肉,桃鸢说不出一个“不”字。
“太好了!阿娘答应了!”
“好耶!”陆翎抱着妹妹亲了一口。
她们姐妹俩向来相亲相爱,偏偏都嘴巧,哄起人来比蜜还甜,桃鸢晨起的怅然被驱散。
一天全新的开始,对于陆家这对姐妹而言,是亲亲阿娘,抱抱阿娘,再去哄哄曾祖母,用完饭歇息两刻钟,再去芙蓉小楼听阿娘授课。
远的不说,桃鸢三岁能作诗,陆漾三岁习秘文、学看账本,培养一位优秀的继承人需要从小下苦功。
陆翎因命格之故读书写字但凡显得拔群的都比同龄人晚学许多,是以学习的进程仅仅比陆绮快一步。
也因了姐姐的缘故,陆绮不到三岁就要做乖乖好学生,有些她不懂,但阿娘说不妨碍,肯安静坐在那认真听就够了。
芙蓉小楼外,陆老夫人欣慰地露出笑容。
“好,很好,有阿翎和阿绮在,陆家后继有人。你去厨房说一声,让她们备好膳食和各类小食,这么小,可不能受委屈。”
陆翎是为了活命不得不受委屈,陆绮却没这顾虑,该吃吃该喝喝,上头有姐姐顶着,小的不需要继承家业,哪能再受苦呢?
鱼嬷嬷吩咐下去,转身扶着老夫人散心,路过炼药房,陆老夫人面色微变,半晌长叹一声。
说来也巧,她叹息方落,房内传来一声大笑,而后苏偱香捧着制好的香膏兴奋地跑出来。
照面的功夫又想跑。
“回来!”
老夫人一声厉喝。
苏偱香脊背发僵,不敢忤逆她,乖乖收回步子老老实实站直:“老夫人好。”
“老夫人不好。”
她是上了年纪的人,头发花白也就罢了,这会看着苏偱香鬓边乌黑中夹杂的几许白发,深觉刺眼:“偱香啊。”
“欸,老夫人有何吩咐?”
她态度毕恭毕敬,仔细看隐约能瞧见眼底的愧疚。
是啊,她在愧疚。
陆漾在海中遇难,此乃天灾,苏偱香身为受陆家供奉的座上宾,此去是为了照顾陆漾,保她无病无灾回来。
可这一去,陆漾折了,好在陆家还有陆翎、陆绮,否则她真是万死难赎其罪。
“你怎么就想不开呢?”陆老夫人恨铁不成钢:“那是天灾,你再厉害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怎么能和天较劲,和自己较劲?阿乖没了,那是她的命数,她是我养大的乖孙,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宝贝。她没了,我不伤心?不难过?可伤心难过有用吗?自责又有何用?她救了你,不想你死,更不想你活得不讲究!你说说你……”
她皱着眉:“你有多久没洗澡了?”
用陆漾来解开苏偱香的心结,陆老夫人哪能不难过?若可以,她恨不得被风浪卷去的人是自己这老太太,也不想乖孙受到半分伤害。
她用心良苦,终于看不过眼狠心教诲:“和那些劳什子香膏比起来,和堆成山的真金白银比起来,你好,才是阿乖想看到的。你老大一个人了,竟要我半条腿进棺材的老婆子宽慰,苏偱香,你的出息呢?”
陈年过往一旦揭开,苏偱香不禁掩面:“我对不起陆家,对不起老夫人……”
“你对不起的是我吗?是你自己!”陆老夫人气得拐杖往地上一敲:“你自己好好想想罢!是想气死我……”
脚步声渐远,苏偱香跪在地上不起,忽然抬起头给了脸上一巴掌。
巴掌印浮在脏兮兮的脸颊,不知过去多久,一声稚嫩的奶音飘来:“姨姥姥,你怎么哭了?”
陆绮捏着小帕子为她擦脸,眼泪混着灰尘染在那片绣花的锦帕,苏偱香脸色涨红,三年一梦,像是真的清醒了。
她破涕而笑:“是不是很脏?”
“洗洗就好了。从上月起,阿绮每天都自己洗脸。”
她欲言又止地看过去:“姨姥姥,阿娘说了,好孩子要勤洗脸哦。”
“……”
被个豆丁大的奶娃娃说教,苏女医满面羞愧,抓着历经辛苦制好的香膏火烧屁股地跑开。
“妹妹!原来你在这!”
陆翎迈着小短腿走过来。
陆绮桃花眼眨了眨:“阿姐,抱抱!”
她不知给哪蹭了一手灰,陆翎嫌弃地躲开:“不要,你离我远点!”
两姐妹你追我赶,当姐姐的腿短,妹妹的比她还短,眼看追不上人要哭,陆翎一溜烟跑走又一溜烟跑回来,别别扭扭地挪过去:“好了好了,抱抱。”
铜铃声响,她哎呀一声,拉着陆绮就跑。
“怎么时间过这么快!我还没玩够呢!”
“我也没有。”
眼看下一堂课的时辰要到,婢子端来清水,陆翎摁着陆绮小娃娃的手往水里探,三下五除二为她洗干净小胖手,不敢耽误地回到芙蓉小楼。
金色的余晖慢慢悠悠落下来。
黄昏,皇后娘娘的銮驾停在瓦子巷外,二请桃鸢入仕。
被拒。
暗沉的暮色笼罩在福栩宫,不脱颜穆尔漫不经心编织她的麻花辫子:“鸢儿姐姐还是不肯帮你?”
陆尽欢躺倒在凤床,冥思苦想:“她满心眼里装着年底出海一事,你说,我怎么做她才会回来帮忙?”
虽说现在她不算孤军作战,但走到这个高度,若不能再进一步,摔下来铁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李谌哪有那么好心啊。
他要用她,终有一日也会防她。
她如今被人做了筏子,进则可能生,不进则死,朝堂上的女臣太少,有能耐的又各行其事。
李谌为何会对阿漾念念不忘?那是念着阿漾吗?不,那是念着他天命所定的‘凤凰’。
想到这陆尽欢笑得摇曳生姿,无巧不成书,李谌之所以一心笃定陆漾是助他成不世功业的‘凤凰’,皆因国师一句话。而她呢?她死乞白赖地央着桃鸢,一则是看中她的能耐,二则,不也是受了国师占卜的影响?
国师曾言她是龙凤命,何为龙凤命她今时已经晓得。
进一步化龙,退一步成凤,大位唾手可得!
看看李信罢,李信那个草包有什么资格当天下之主?而李谌身子不济,终会死去。
她赢在哪里?自是比李谌年轻了二十岁。
而龙凤命格,取平衡之道,想要长久,要有‘风’。
这‘风’,不就是桃鸢么?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周开女试几年,桃鸢无疑是其中最出色的那个,多少男儿在她面前都要俯首低眉。
若是让不脱颜穆尔晓得她的所思所想,八成要深吸一口长气,再拍拍胸脯,刺她一句“还没化龙便想着怎么用能臣稳固统治了。”
“你要想请鸢儿姐姐入仕,除非耐着性子等她出海后平安回来,要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你就做个白日梦,指望陆少主诈尸罢。”
“……”
陆尽欢闭眼忍了忍,忍不下去,扯过少女的腰带将她人往床榻送,不脱颜穆尔哪想到她来这一招?惊呼一声,便被按在华贵的大床。
“真是惯得你无法无天了。”
“无法无天?”不脱颜穆尔若是个好相与的,当年初入京都就不会赶着一群鸭子大闹花楼,她不服气:“这算什么?我还有更厉害的呢。”
“更厉害的?”
少女眼睛明亮,一口亲在皇后娘娘脸蛋儿,又响又干脆:“怎么样?怕不怕?”
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确实需要怕一怕,但被个古灵精怪的少女轻薄,陆尽欢眼睛微眯,毫不客气地亲回去。
这一亲不得了,不脱小公主恼羞成怒:“你亲我?你——”
倏尔哑然。
盯着陆尽欢骚狐狸的样儿,她后知后觉摸摸脸:“你真敢亲我啊。”
“不然?”
——啵!
不脱颜穆尔很不知死活地亲了回去。
亲在周后润红而软的唇。
可谓任性乖张。
好好的寝宫,时不时传来打啵的声,亲信尽职尽责地守好门,渐渐地,短促的惊呼骤然跃出来,细腻的水声融入满是温情的春天。
陆氏庄园。
远道而来的中年人迟疑上前:“请问,这是财可通神的陆家吗?”
门子被他逗笑,毫不谦虚道:“正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中年人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是受人之托,特来送上一封信,请交给这家的主人。”
信?
信封连半个字都没有,眼看天黑了,想了想门子还是遣人将信送到主家那边。
瓦子巷,二进的小院,一封神秘来信费了些波折送到略显疲惫的桃鸢手中。
“有说是谁写来的吗?”
堆雪摇头。
信封拆开,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桃鸢眼皮一跳,倏然站起身:“送信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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