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姬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白色身影,退了出去。

    华武帝望着弗彻,眼中带着点无法掩盖的喜色,“弗彻,朕缠绵病榻许久,想来已经多半年未见你了。”

    他仿佛已经忘记了上次勃然大怒,将弗彻打入冷宫的事情,自顾自弯腰搀扶弗彻起来,“来地上凉,快起来”

    他枯朽的双手拉着弗彻的衣袖,眉目间是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温柔,“方才,朕自沉睡中恍惚听到你琴声从远处飘来,混沌了许久的意识突然清醒过来。朕好久都没听你弹琴了,今日你为朕弹奏一曲吧。”

    他说罢,满怀希冀的看着一直垂目不语的弗彻,见弗彻一直不回答,不由心头升起层层阴霾。

    “陛下所请,罪人自当奉命执行。”弗彻不着痕迹甩开了华武帝的手,折身坐在了琴前。

    “陛下想听什么?”弗彻问道。

    他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眸,华武帝无法看清他眸中神色,左右华武帝也习惯了他这副冷心冷情的性子,只见到他,他便觉得心中热意喷流,海潮迭起。

    华武帝坐到弗彻两丈远处的案牍前,“给朕弹一首《凤求凰》罢。”

    明黄帘幕重重之后,两人相对而坐,蜡烛“噼啪噼啪”燃烧着,点亮方寸之地。

    华武帝享受着这般感觉,周遭环境黑暗不清,只余这一小

    宫人侍卫都被他挥斥到殿外,唯余他和他在这一方静室之中对立而坐,此处只有他们二人的气息。

    随着琴音缓缓弹起,华武帝轻轻闭上了眼,口中轻声随乐哼唱。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华武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脑袋一耷拉,上半身直直往一旁倒下。

    御龙殿中所铺地毯是波斯进贡,厚实华丽,人倒在上面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

    烛火明灭不休,华武帝的倒下并没有打断弗彻的琴声,修长十指在琴弦间翻腾覆飞,薄唇轻声接下另半阙,附和着琴声缥缈,如玉石相击,飘在久远的时空中。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清冷磁性的腔调与缠绵的琴声相和,一曲毕,他从暗处幽光中走了出来。

    仿佛一瞬之间平日里的温润如玉,陌上君子模样被褪了个干净,隐忍太久,气质裂变。

    他眸中暗潮翻卷,蒙上一层妖异森然的光。高大身体压下的阴影吞没华武帝,薄唇微微一勾,所言话语如毒蛇吐信,低沉狠厉,“《凤求凰》,呵,凭你也配?”

    自殿门处走来一修长高挑身影,来人脚步轻轻,身上有股罂粟魅惑痴醉花香。

    弗彻负手而立,脚底是华武帝昏睡的身躯。

    在这暗夜幽光里,来人右手小指上星芒戒一闪而过,带着欲攫皇帝生命的杀意,“主上,可要趁机了结这皇帝老儿性命?”

    弗彻唇角挽起意味不明的弧度,黑夜中如一头昂首啸月的狼王,漆黑的眸子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皇帝,“已经杀了啊。”

    琴音不止怡人,必要时也可做杀人利器。让人在跳动的诡异音节中毫无生息。

    此《凤囚凰》中,暗含着他为皇帝准备多年的一曲《百鬼夜行》。

    百鬼夜行,生人回避。琴意侵脑,似鬼如魔,寸寸腐蚀心智,如坠噩梦深渊。

    凡闻此曲者,必死无疑。

    新年伊始,宫中处处张灯挂彩,天家富贵,御花园装饰的却婉转含蓄,阳光金子般洒在光秃秃的花树上,幽谧美丽。

    平日里香气四溢的御花园在冬日里只有沁薄的清新空气,风阮欣赏着这冬日里的景致,对着皇后娘娘道:“姑母约我来,所为何事?”

    本应在冷宫老老实实呆着的风阮被皇后娘娘又一次拎了出来,皇后娘娘剥下一颗这个时节特有的贡橘递给风阮,“陛下睡了这么些时候,昨夜突然醒来,不到片刻又突然睡去了。御医把脉后只说陛下龙体虚弱,瞧不出所以然来。宫中也请了很多道长来作法,效用甚微。姑母怎么想怎么觉得怪异,知晓你颇通道法,姑母希望你能看一看陛下到底是有妖邪缠身还是真的身体虚弱。”

    风阮听罢若有所思,皇帝后宫佳丽三千,育有二十七子,向来风流多情,姑母如此言辞恳切是真的爱皇帝吗?

    父王与孟嬷嬷每每谈到姑母,总是欲言又止,仿佛在隐瞒什么事情。姑母在宫中数十年,身为后宫之首,看似鲜花着锦光鲜亮丽,风阮却注意到了她鬓边隐藏在黑发中的丝丝白发。

    姑母待她犹如亲女般爱护,吃穿用度一应不缺,甚至她被打入冷宫之后姑母也是一味相护,这样的姑母,四下无人之时,眼神中却总是透露出一种难言的哀愁。

    她的心事到底是什么,压抑在心底,华发都要掩饰不住了。

    风阮握住皇后的手,诚恳的道:“姑母,我会去看望陛下。只是风阮想问问您,您久居深宫,您过得当真开心吗?”

    风阮怜惜地摸了摸皇后耳边的白发,“风氏如素,年龄

    三十三。”

    十五岁和亲,十五岁生下太子,此后十八年再无子嗣。

    她缓缓拨开一层黑发,露出里面数根白发,“您的白发,是为何而生?”

    四面很安静,冬日里的风萧瑟寂寂,吹动亭中四面围帘飘逸飞舞,少女温柔的嗓音落在耳畔。

    您的白发,为何而生?

    皇后出神的看着眼前涉世未深而眉目倾城的少女,她眸中关怀未敛,眼底浮出阵阵担忧之意。

    久久之后,亭中传出一声叹息,这些年,她像是站在悬崖边缘,万分用心也步步惊心,伴君如伴虎,收敛了所有自己的情绪,坐稳这正宫皇后之位。

    这么多年,人人皆以为她风光无限,乱花渐欲迷人眼,有时候,她自己都快信了。

    但她知道,她的心早已冰封,冰封在了十八年前的洞房花烛夜。

    因为那夜过后,她再也配不上那个少年郎。

    皇后闭了闭眼,轻飘飘的道:“白发为何而生,不重要了。”

    风阮知晓皇后不愿多言,也不再多问,只劝了一句,“姑母,问问自己的心,问问它可愿放肆一回?我知姑母身上担当的责任,但姑母偶尔也可为自己活一次。我始终相信,有些东西,只要我们努力,是可以两全的。”

    这话既是对姑母说,也是对她自己说,既然来到了这世上,就要承担自己应当承当的责任,但也不可白走一遭,拼搏一番,总会搏出一个两全之法。

    两人起身前往御龙殿。

    刚至宫门,即墨随大步前来,给皇后请安,“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问道:“阿随是听说你父皇病了来看望吗?正好和本宫一起进去吧。本宫知晓公主年幼时跟随晓誉天下的凤知师父一同历练,遂请公主来看看你父皇。”

    三人一同进殿,皇后加快脚步,有意让风阮和即墨随并行。

    风阮领下姑母好意,但目不斜视,不看身旁那人衣角一眼。

    行至内室,皇后询问正在为皇帝号脉的御医,“李太医,皇上情况如何?”

    “回娘娘的话,陛下脉搏虚弱,同日前昏迷境况相同,恕老夫医术拙劣,实在无法医治好陛下。”

    李太医是太医院之首,可谓玉满杏林,更有可使枯骨生肉之说,若是他都无法,那么就代表整个太医院都已经束手无策。

    皇后也不为难他,“李太医不必妄自菲薄,你先出去吧。”

    \"公主,你前来看看。\"

    风阮上前,自袖中掏出御灵符,“四方诸法,妖异必现——破!”

    随着符咒自指尖燃烧,皇帝天灵盖好似有诡光一闪,如夜色苍穹雷电闪现,速度虽快,却绝对不会看错。

    皇后眉头紧皱,眸中尽是疑惑,“这是怎么了?”

    “回禀娘娘,”风阮面目凝重,“陛下昏睡不醒,并不是身体原因,而是梦魇住了。下咒之人道法高超,寻常术士很难看出,需得玄清宗特有的御灵符才能查验。”

    皇后闻言大惊,沉声问道:“下咒,什么是咒?”

    风阮想姑母久居深宫,自然不知这些阴诡之术,便细细解释道:“据《太平经》记载:天上有神圣要语,时下授人以言,用是神吏应气而往来也。人民得之,谓为‘神咒’。咒法分阴阳,咒可医人,亦可无声无息害人。”

    即墨随看着她素手翻转再次燃烧一张符咒,开口问道:“这又是在作什么?”

    风阮言简意赅:“破咒。”

    淡淡的清亮燃在风阮食指与中指之间,她伸臂将符咒送至皇帝额前,符咒燃尽,落下灰白的灰烬。

    “失败了,”风阮神态凝重,“此人功法强大,我不是对手。”

    若是师父来了,或许可以抗衡一二。

    皇后惊呼:“何人这么大胆?敢给陛下下咒!陛下昨夜既已苏醒过,想必是在这时间之后下的咒?”

    风阮回答:“的确。”

    她高声召来御龙殿掌事太监,厉声问道:“自陛下醒来后,都有谁进过陛下寝殿?如实道来!”

    掌事太监道:“回禀娘娘,昨夜陛下子时二刻闻得琴声醒来,先后召见了玄姬大人与琴师。琴师出殿后,陛下轻呼奴婢与玄姬大人进殿,交代了一些事情给玄姬大人。之后告诉奴婢不要有人打扰,奴婢便关上了殿门。之后再无人进殿。”

    即墨随冷笑一声:“如此说来,父皇是在你与玄姬出去之后被人拖入了梦魇,是你或者玄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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