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两人原本打算搭公交原路返回,就在走到街口、梁逢雨让一份香煎豆腐勾住脚步的时候,陈清霁的手机铃忽然响起来。
接通,对面是个礼貌女声,“你好,是陈先生吗?这里是北越市第一人民医院。”
夜市摊上很吵,有人拿着吉他在唱歌,一首抒情小调,伴着欢呼起哄,潮水般层叠而起。
陈清霁边听边摁音量键,梁逢雨在旁边,也听见一星半点,等他挂了电话问,“谁进医院了?”
“我奶奶,”陈清霁显然是有事要走,顿了下,想到什么,“我先送你回家。”
“不介意就一起去吧?情况好像挺紧急的,”梁逢雨果断抛弃香煎豆腐,“人民医院离这也不远,起步价就到了。”
刚才医院电话打来,只说余翠屏让车撞了,在他们医院,情况具体怎么样没细说。事有缓急,陈清霁也就没坚持,招手拦了辆出租车。
两人一先一后坐进去。
光线瞬间门暗淡,像置身一只黑匣子,只有仪表盘发出细荧荧的亮。陈清霁懒散靠向座椅,外头灯光萤火般划过,照不清表情。
梁逢雨收回视线。
她想起谈双旺说的话。
“他除了打工一般都在干啥?那你算是问对人了。不下雨就出去跑步、打球,下雨就打游戏、睡觉,哦,还有去青梧巷给人当孙子——”
与此同时,北越市第一人民医院。
“家属来了没有?”
“刚才给患者手环上的联系人打了电话,应该快赶到了。”
“你有没有说只是剐蹭,叫家属别急?”年长些的护士一看实习生空白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没说,叹了口气,“算了。”
陈清霁赶到的时候,见老太太裹着条毯子,坐在轮椅上,头发乱蓬蓬的,神情有点呆,但没缺胳膊少腿、也没什么血,一口气先松下来。
梁逢雨跟在他身边,可能被误解成妹妹一类,让值班护士一并教育了两句,“你们家大人呢?只叫你们两个来?不管怎么样,平时一定要锁好门,不能让老年痴呆患者随意离开。这次还好,只是被车蹭到,下次可不一定。老年人骨头很脆弱的,有时候摔一跤就没了,这种事在我们急诊很常见,不是吓你们啊。”
“知道了,谢谢医生。”陈清霁又去跟车主聊了下,确认完情况,才走过来推老太太。
一看,老人精神不要太好,还有心思八卦,拉着梁逢雨的手,抖抖索索,抓不大稳,但很坚持,也可能是激动的,口齿不清又满怀希冀地问,“你、是……小鸡媳妇儿吗?”
梁逢雨犹疑了下,看向他:“小鸡?”
陈清霁一手搭上轮椅,像没听到,推着往前走。
梁逢雨忍笑,跟上去,回答老太太,“我不是。”
“噢……”余老太太一副很遗憾的样子,忧愁的目光移到陈清霁身上,“那你看,我儿子,帅吧?”
梁逢雨想起护士说的话,老太太是痴呆症,配合应道,“非常帅。”
“是呀,这么帅,那他怎么、怎么没个女朋友呢?”
“应该是缘分还没到吧。您别急。我有个二表姐……”
陈清霁走在后边,听梁逢雨煞有介事地讲她二表姐离婚后再遇正缘的故事,有些啼笑皆非。明知余老太太精神有问题,怎么还能陪聊得这么起劲?
正想着,话题又有了新的进展。
余老太太显然是对梁逢雨这个话唠很满意,开始新一轮循循善诱,“那小雨,你想不想和他处处看?他也三十多岁啦,我呀,天天可愁喽。”
“三十多年纪有点大了吧,我才十七呢,”梁逢顿了下,还专程看他一眼,才像是改了主意,开始哄老太太,“不过长得帅,年龄也只是小问题啦。”
陈清霁:“……”
余翠屏家里是有护工的,但不巧,她吃了感冒药,睡的很沉,等陈清霁跟梁逢雨带着人回家,才被惊醒,连忙去安顿老人。
搭出租来的一路,余翠屏都在拉着陈清霁和梁逢雨说话。
她有些认知不清,时而将陈清霁当作自己的儿子,时而又能神智清楚地跟她唠家常,“我儿子在赚钱,不回家啦……”
说了一路,到家明显是累了,蔫巴巴的任护工安排,经过梁逢雨身边,又好似不认识她一样。
屋子潮凉,面积不大,窗户狭小,放进家具更显逼仄。灯罩外头结满了灰,一亮,能照出无数蚊虫尸体的影子。
墙皮斑斑驳驳,带有渗水和修补过的痕迹。
油青色冰箱上卧了只老态龙钟的橘猫,毛发稀疏,眼神涣散,看谁都有点看傻子的意思,梁逢雨很感兴趣,凑过去瞧了瞧,“它几岁了?”
“十五六吧,老猫了,以前我奶奶养的。”陈清霁在检查余老太太的药,一瓶瓶看过去,过期了就丢掉,再写张纸条给护工。
“谈双旺朋友圈那只是它吗?”
陈清霁没什么印象,“嗯?”了声。
谈双旺特别能发朋友圈,打卡似的天天不落,有时一天还发好几条。梁逢雨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递给他。其实都不用回答,看花色就知道是同一只。
只不过,照片上的橘猫,才两三个月大,躺在桌子上歪头翻肚皮,眼睛乌溜溜,奶声奶气,颜值不逊于任何一只品种猫。
冰箱上这只么……仿佛是察觉到梁逢雨的心理活动,它很不屑地投来一个白眼,眼睛半眯起来,一副懒得动弹的大爷样。
谈双旺配文:「有人拿它搞诈-骗,我兴致勃勃去了之后发现根本不是一只猫,能忍?」
下边还有陈清霁的评论:「理解一下,岁月是把杀猪刀。」
谈双旺:「我先杀了你行不行?」
他私下和朋友相处,原来是这种画风?梁逢雨饶有兴致地点了个赞。
陈清霁把纸条给护工,又交代了几句,转头看见她在噼里啪啦打字发消息,问了句,“梁教练催你了?”
“没,在和谈双旺聊天,说你拐他来干家政的事儿。”梁逢雨卖人卖得很快。
她给谈双旺点了赞之后,对方几乎是秒戳,两人有来有回地聊开,梁逢雨也就弄明白了这条朋友圈说的事儿。
去年夏天,青梧巷搞下水道改造,出了点小事故,结束之后家里弄得很脏,根本没法住人。
那天正好周六,谈双旺约陈清霁自习,后者破天荒地不去,说要去青梧巷。
谈双旺一直是个小动物控,路边看到个猫猫狗狗都要拍张照的那种,一听说余老太太家有只猫,就差两眼放光了,“可爱吗?”
要不怎么说陈清霁这个人狗呢,他也不说可爱不可爱,直接甩张猫猫幼崽照片过来:「自己看。」
谈双旺一看,这谁顶得住,屁颠颠就跟他去了。
然后就和冰箱上这只毛发稀疏、一脸厌世的秃秃老猫来了个邂逅。
梁逢雨笑说,“你真这么混蛋啊,把他骗来搞卫生?”
“他自己问我老太太家有什么好玩的,我说有个猫,”拉门的铝合金有点变形,陈清霁一手扶住,蹲下拿扳手敲了两下,“这也算骗?”
“不算。”梁逢雨很见色忘义,并且把他的原话改改发给了谈双旺。
后者竖起大拇指:「心有灵犀,你跟他的狡辩之词都一模一样,这不得绝配?哥哥看好你。」
梁逢雨笑出声,下拉表情包,还在挑选发哪个好,冷不防陈清霁靠近,像是下一秒就要看见这句话,她心猛的一跳,迅速揿灭手机。
一抬头才发现,他只是走过来放扳手而已,视线都没落在她身上。
真是做贼心虚啊,梁逢雨暗暗啧了声,没再看手机,等陈清霁修完门,两人走进巷子,才问,“余老太太不是你亲奶奶吧?”
“嗯,邻居,小时候对我挺照顾,我奶奶去治病以后,还给我们养了猫。她儿子在国外,只负责打钱,基本不回来。”陈清霁说。
“那个护工好像不知道,”梁逢雨顿了下,眨眨眼,“是故意让她误解的?”
她很聪明,一猜就准。
前两年频有护工虐待老人的新闻发生,余老太太又是这么个情况,万一遭受点什么都不一定能表达出来。
陈清霁也就留了个心眼,有空就来一趟,没说自己到底是谁。他长得拽,话少,又拿得了主意,护工还真没敢怠慢。
青梧巷是上世纪建成的,有些年头了。现在相当于城市中的“贫民窟”。巷子不长,却很弯弯绕绕,角落堆着旧花盆,几步就停一辆电瓶车,电线杂乱无章地割开天空,墙皮破旧不堪,一只野猫悄声越过墙角,都能令它簌簌往下掉灰。
路过以前的家,梁逢雨探头看了眼,没瞧出到底住了一户怎样的新主人,倒是在对面看到一棵枣树。
巷子里没灯,枣树成了黑黢黢一团影子,被月色描摹出稀疏轮廓。位置也和记忆中的差不多。
“摘吗?”梁逢雨忽然刹住脚步。
陈清霁手抄在兜里,跟着抬头,枝叶晃动间门,青枣的果子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不太理解,“你想吃?”
“不是。老梁说,它其实是棵野枣,这家人和他的狗一样不讲道理,造了个围墙就把它圈进去。我这个人记仇,听他这么一说,更想摘了。”
“行吧,”她理由还挺充分,陈清霁点点头,“摘。”
这枣树不高,枝叶冗赘,结了一颗颗青果,又将枝条压弯了点。以陈清霁的身高,稍一伸手就能摘到。
尽量挑大的,摘了一小把,都递给她,视线顺着往院子里一带,边问,“狗呢?要不要也找出来给你揍一顿?”
梁逢雨:“……”
摘都摘了,不尝一下好像有点浪费。她也不讲究,搓了搓,咬了一个。
干,涩,像在嚼硬纸板,很勉强地咽下去,其他递给陈清霁,“你尝一下吗?好歹也是劳动的果实。”
陈清霁几乎都不用猜,“难吃?”
“……”梁逢雨叹了口气,很诚实,“是。”
“留着坑谈双旺去吧。”他眼神无情地从她手中的枣子上扫过。
“好吧,不过你小名真叫小鸡呀?陈小鸡?”
陈清霁算是明白了,跟梁逢雨聊天,就跟打地鼠一样,永远不知道她下一秒能冒出什么话题来,“怎么,你打算帮我宣传宣传?”
“挺可爱的呀。”
“可爱这个词,”他停下脚步,指了指自己,“用在我身上是不是不太合适?”
梁逢雨很上道地比了个ok,“你放心,我不会往外说的——谁给你取的?”
“我奶奶。她普通话不标准,听我妈叫过一两次小霁,就学成了小鸡。”陈清霁边走,手机震了下,他拿出来扫了眼。
谈双旺问他:「人呢?」
两人这会儿刚好走到巷口,前方车流阵阵,汽灯霓虹般划过,不自觉慢下脚步。头顶一棵梧桐树,在闷热季节,数十年如一日,朝巷子里的小孩撑开如盖的伞。
梁逢雨驻足,心神微微荡漾。
她小时候,多半叫过“陈小鸡”这个名字吧?
梁星鸣说他俩挺合得来的,那么,是不是也曾蹲在这棵梧桐树下,打过弹珠,或者交换卡牌?
陈清霁走出几步,忽而发现人没跟上来,回头,“怎么了?”
“陈清霁,你哪年搬走的?”她没头没尾地问。
“一二年。”
“居然这么晚?我零三年就搬走了,对这里都没什么印象,”梁逢雨手背在身后,目光落到他身上,很亮,带一点微微的喟叹,“如果我晚一点搬,是不是就可以和你一起长大?这么一想,还挺遗憾的。”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