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梁逢雨其实是不知道怎么说。

    直接承认吗?

    嗯,对,我是不高兴了,因为,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在乎你。你知道我的家人、朋友,乃至身世秘密,我对你却一无所知。

    你也从来不说。

    我讨厌患得患失,所以才不想理你。

    可这样,就有一种把底牌全部交代出去的感觉。

    太弱了。

    所以,她一直听歌,到现在才开口。

    夕阳将沉未沉,光线呈现出一片浓郁的橙红色,挂在树梢间,风一吹,颤巍巍流动着,淌到柏油马路上。

    耳机里,歌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只余风声、鸟鸣、海浪拍岸的哗哗声。

    陈清霁却没摘下耳机,任由它就这么挂着,白色耳机线被风吹得轻动,稍低的另一头连着她的。

    他向后靠在护栏,眼神掠过海面,停在她眉眼间,静了下低声开口,说的却是,“梁逢雨,你看过我爸的新闻么?”

    梁逢雨愣了下,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这个,“没有。”

    陈清霁没再说什么,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递到她面前。海边信号略差,梁逢雨拿到手里,过了下,网页才得以刷新。

    是一二年的一则新闻报道。

    4月5日下午16时23分,京北市西台区高架桥上发生一起重大车祸。

    一辆车牌号为京axxxx的汽车先后剐蹭两辆汽车、撞倒一辆摩托车后,不慎被大货车追尾,司机陈某豫当场死亡。

    经过调查,事故原因也水落石出,竟然是毒/驾。

    “这就是我爸,那天下午,他嗑了药,人不太清醒,从朋友家出来,直接就开上了这座高架桥。”陈清霁没掺什么情绪,就着她的手,揿灭了手机。

    屏幕恢复漆黑,倒映出梁逢雨惊讶的一双眼。

    她之前确实听说过,某些圈子比较乱,尤其和娱乐、创作之类沾边的,灵感枯竭了,就容易去碰一些毒/品。

    但那种吃瓜心态,和这会儿真切与身边的人挂上关联,是完全不同的。

    “他是个导演,不过没拍过什么太出名的电影,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就去了京北闯荡。出事以后人走了,却给我们留下十几万外债。追债的人从京北堵到家门口,那时候,我刚好要中考,我奶奶没办法,拿存款还了。”

    天色慢慢变暗,看日落的人陆续踏上归程,时不时有汽车、或是骑着小电驴的人经过,目光飞速从两人身上掠过。

    梁逢雨没有打断,静静仰头看他。

    “但我也没钱上高中了。也是巧,那一年,我妈找的这个新老公有了外遇传闻,我外公想敲打敲打他,就找到了我。”

    “第一次出去吃夜宵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退出短跑队吧,”陈清霁仰头,手肘松松搭在护栏上,稍顿了下,看向她,“因为我外公不让,但我只能靠他出钱给奶奶治病。”

    很早之前,梁逢雨从谈双旺那里隐约打探到过一点,知道陈清霁退出短跑队,是有把柄捏在他外公手上。

    以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想象力,觉得无非就是,兴趣班、自由、生活费,这些。

    却没《别太野》,牢记网址:想过,是这样沉重的答案。

    心好像被一只手揉了一把,泛起密密的酸涩,梁逢雨抿了抿唇,正要说什么,陈清霁却轻扯了下唇角,继续说下去,“后来我想,不能一辈子给人当工具人吧,所以确定保送之后,就在外边找了个家教的活儿,攒了一些钱,从倪家搬了出来。”

    “但我外公没同意,所以从放假到现在,一直在和他们家扯皮。”

    他喉/结轻动了下,眼神落在她身上,专注温柔,又盛满歉意,“那几天回去,没和你说,也是因为我觉得等事情了了,和他们家也不会有什么关联了。”

    那天,为她贴上创可贴时,陈清霁解释过,是被外公关在了家里,可是,梁逢雨还是不太高兴,因为她觉得,他明明可以之前就说。

    一句话的事儿。

    所以她态度冷淡,嗯,啊,哦,半点没有想聊下去的意思,堵上了少年的话茬。

    这会儿,倒是开始反思了,自己不听人解释、晾他这么多天是不是也不太对,回过神来,又立刻停止,“之前我又不知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要回家当大少爷,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那我再拽着你不放,不是很不合适吗。”梁逢雨还是说出口了。

    认识这么些天,她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开朗、自信,又落落大方的,时不时一个直球,几乎令他招架不住。

    陈清霁却从这句话里,嗅到了一点退缩、和不安定感。

    原来,不止是他。

    他们都有不想被对方看见的另一面。

    太阳沉到了海平面下,天空却还没完全变黑,只是暗淡着,薄薄的光线笼罩下来,像是为互相袒露的两个人,罩上了一层保护壳。

    那些无力的、不安的、藏在十八岁这个年纪之下的情绪,本该独自消耗,却流淌出来,又被封闭在这个壳里,只有彼此知晓。

    “嗯,是我的错,”陈清霁只觉心口一阵滚烫,目光稍稍偏下,看着她,轻缓地开口,“以后,我什么都和你说。”

    不会再让你这么没有安全感了。

    这句话,落地很轻,却仿佛是一句郑重承诺。

    两个人目光在空中对上,一方小空间里的情绪对碰、又漫长的自我消化过后,那些躁动不安的情愫,又重新露了头。

    梁逢雨手指轻蜷了下。

    她原本以为,坦露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像是婴儿哭闹、歇斯底里,实际上,却是把所有弱点都展现给了对方,博取同情与关注。

    此刻,却不知为什么,反而有一种分外安心踏实的感觉。

    黄昏依然喧闹,柏油路上,时不时开过一辆车,甚至有人从天窗探出半身,张开双臂,大声呼喊着什么。

    梁逢雨转头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半晌才道,“你就没有想过,我可能会真的一直这么误会下去,又不给你解释的机会。”

    “或者等你回来,我已经移情别恋,和别人在一起了,”女孩仰头看他,形状漂亮的眼睛很亮,甚至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挑衅,“那你怎么办?你给我当小三吗陈清霁?”

    话音落下,陈清霁就听出来,这是两人在派出所初遇那一天,自己打发戈惜灵时说过的话。那会儿,他多少也是没办法。

    和戈惜灵朋友一场,太重的拒绝,他说不出口,但也不能放任对方就这么误会下去,于是,还是用了一贯的装渣策略。

    却没想到,廊柱后边,站了个梁逢雨,一字不落地全都听见。

    眼下,算是遇上现世报了。

    移情别恋。

    戚树么?

    他眼梢微垂,看着她,一时没作声。

    梁逢雨说这一句,本来也只是心里还有点儿余气,想发泄一下,回过神来仔细一品,好像是不太道德。

    他怎么答都不对。

    正想扯开话题,没料,陈清霁换了个姿势,右手搭在护栏,就这样正对着她。

    将要暗下去的天色里,少年眼神晦暗不明,像是玩笑,又带了几分认真,很突破底线地问,“你要吗?”

    仿佛她答一个字,他就能和她狼狈为奸。

    “……”梁逢雨给他噎住,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一个动作,像是在白开水里,兑入一片甜橙味的泡腾片,细细密密的小气泡泛起,带着酸甜。

    气氛忽然就松弛下来。

    陈清霁神色稍松,重新靠回自己那边,过了会儿,忽然接上上一茬,“那你和他在一起了么?”

    “谁?”

    “戚树。”

    “没有啊。”梁逢雨说。

    “他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陈清霁搭着栏杆,黑色头发让海风吹起,露出明朗光洁的额头,闻言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了点儿醋劲的情绪,也一览无遗。

    像是在说——“还用说吗,这几天,我也没少盯着你看。”

    梁逢雨读懂了,“……我又不喜欢他。”

    说话间,两人视线在空中对上,谁也没移开,交汇处,像是有一张不断拉紧的弦。心跳忽然特别快,梁逢雨不太适应,想要转开。

    却让陈清霁看出来,一下拽住手腕。

    少年在这一片心照不宣的气氛里问她,

    “那还喜欢我吗?”

    ---

    将要回程时,暮色更朦胧,这一个傍晚,天空像一只忙碌的调色盘,荔枝红、浓橙、柠檬黄轮番上演,这会儿,也像是累了,归寂于灰蓝。

    岛上空气清新,天空能见度很高,隐隐约约,有几颗星子露出头来。

    白色电动车就停在山岩旁边,一点儿也不怪两个人晾它这么久,依然任劳任怨。陈清霁走过去,从车把手上拎走头盔。

    梁逢雨站在稍后,还在回味刚才他那一段表白,像是不太信,“陈清霁,你真从第一次见面,就对我有感觉啊?”

    一只头盔落在她脑袋上,咔哒扣上,陈清霁轻叹了口气,“是啊。”

    “哦。”她扶正,爬上车。

    陈清霁也坐上去,长腿点地,又有点好笑,回身道,“完了?”

    还以为她要说什么。

    “我要是说,我其实也没有太意外,会不会太自恋了。”梁逢雨在他身后,一只手,自然抓住他衣摆,因为有头盔的阻挡,不由贴近了点说话。

    晚凉风吹着,送来女孩子身上柑橘调的香气,陈清霁也不急着开走,“嗯?”了声。

    梁逢雨叹了口气,看向他的眼神里,有一点“少年你还是太无知”的怜爱同情,“你不知道那个k歌软件分享之后可以看浏览量吗?我给你唱的那些歌,除了第一首发了朋友圈,后面都是‘仅你可见’。”

    “然后就发现,其实每首歌你都会点进去听,有时候,一首歌还听两遍。”

    “……”

    愿意和她坦诚自己是一回事,但像这样被“揭穿”,又是另一回事,而且,还触及了知识盲区,陈清霁无奈又好笑,拧动车把手,没正面回复,“梁逢雨,你当柯南去吧。”

    “可以,以后请叫我工藤新雨。”

    “……”

    今晚在护栏边,两个人算是互相剖白到了一定的度,再相处,无形之中倒是比先前多了一分彼此了解的自然和底气。

    海风迎面吹来,梁逢雨看着少年宽阔平直的肩膀,忽然开口,“陈小鸡。”

    “嗯?”少年的声音被风模糊了一下,依然低沉好听。

    “听歌吗?你开慢一点。”

    电动车在路边停下,这个点,车本就不多,陈清霁摘下头盔,梁逢雨则将另一只耳机塞进他耳中。

    她听歌没有偏爱的风格,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大杂烩一样,但似乎正适合此刻跳跃极大、将要飘浮起来一样的心情。

    车速慢,两个人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其实,我也不光是因为误会你加微信的事生气,”刚才两个人一聊,梁逢雨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季子宁的单箭头,可笑的同时,这会儿又多少有点错怪他了的心虚,也打算坦白点什么,“还有发现你倒过来哄我,这个感觉,挺不赖的。”

    陈清霁看着路,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听到耳中,“尝到甜头了?”

    “嗯,”她承认,“你呢,很忐忑吗?”

    “你说呢,我以为你真对我没意思了。”他无奈,语气像站在山崖这头,看自己经过的断桥。

    梁逢雨弯了下唇稍,“但要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干的,不然也听不到你给我唱歌。再说,你不是挺懂的吗,知道用肉/体钓我。”

    “……”陈清霁是头一回发这种朋友圈,发归发,要拿出来说,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平视前方,轻咳了声,“那算是二汪的主意。”

    只不过,谈双旺以为,她对他动心的重点在于运动。

    “回去给他加鸡腿。还有,你别赖账,什么时候给我画?”

    “你带工具了?”

    “……没有。”梁逢雨就差扼腕叹息了。

    “那再说。”他笑了声,好像又开始钓人了。

    歌单是随机播放,上一首放完,就跳到了《私奔到月球》。

    其实还挺合当下心境的,只是,没听两句,陈清霁就停下来,长腿落地,语气倒还算平静,有商有量的,“换一首吧,一听这个,我就想到你和谈二汪。”

    他不提,梁逢雨都想不起,自己曾经和谈双旺在ktv对唱过这一首,边切歌,边笑得不行,“我现在信了。”

    “信了什么?”

    “你对我一开始就有感觉啊,”电动车座一高一低,梁逢雨有点要往下掉,手撑着坐垫,往上坐了点,另只手握拳,成了一个“话筒”,递到他面前,“我现在就特别想采访一下,这么久,你是怎么忍住不答应我的?”

    陈清霁就这么坐着,长腿伸开,撑着两个人的重量,不让车倒下去,他倒也配合,侧头,对“话筒”说了句,“我觉得给不了你什么好的。”

    随意又认真。

    不知何时,天色彻底暗下去,少年的音色也像这天色一样,低沉、磁性,然而,又不显半分颓唐。

    梁逢雨怔了怔。

    原来,喜欢不是她一个人的。

    那点微妙不可说的自卑感,也不是她一个人的。

    她拉回思绪,还想知道更多,公事公办一样,继续采访,“那现在呢,怎么又主动表白了?”

    “现在……”陈清霁开了口,像是想说什么,末了,又觉得说了矫情,偏开头笑了声,看着前边,“算了吧,以后再说。”

    “别吊我胃口啊,”梁逢雨孜孜不倦又把“话筒”凑上来,“说一下嘛。”

    “陈小鸡?”

    “陈清霁。”

    “说一下。”

    “哎!”

    陈清霁笑起来,连肩膀也在抖,忽而发现,她也挺好拿捏的。

    梁逢雨呢,说来可气,她本来最不吃这一套,就是那种爱谁谁你要吊我胃口我还不搭理了的性格,没想到,一到陈清霁这儿,就完全被吊住了。

    电动车重新开上路,沿着坡道高低起伏,海风迎面吹来,从发梢间流走。

    触目可及的,就是少年随风乱舞的黑发,和白色衣角。

    梁逢雨心情忽然又莫名好转,恣意雀跃,只想留住这一刻。

    迤逦的白色耳机线,连接着前后两个人,这会儿,切到了一首英文歌,梁逢雨瞥了眼,专辑封面很好看,是一只粉色蝴蝶。

    歌名就叫《butterflies》。

    前奏抓耳,像有什么东西滴落湖心,水纹一圈圈荡漾开,又有止不住的心动,等男声开嗓,便像有成千上万只蝴蝶,粼粼在胃里飞舞。

    一张嘴,好像就要飞出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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