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军训结束,陈清霁看到课表那一刻,感觉飞机上那句话还是说早了。

    周一到周五,他几乎满课,一张电子表,完美印证了刚才开学典礼上,系主任那一颗要将化学系做大做强、发展成一个院的勃勃野心。

    他边起身,边截了个图,发给梁逢雨。

    她的课表他也有,本来还想对一下两人时间,看什么时候有空约会,现在是不用了,等周末吧。

    陈清霁把手机放回裤袋,拍了下旁边窝在靠背椅里,睡得快打出鼾声的周飞闻。

    京大化学系,说它好么,打不过上头的建筑、经管之类,说它不好么,毕竟头顶top光环,也是a+学科,排名全国前列,高考时,众多考生挤破头也考不到它的分数线。

    不过,换个角度说,能挤破头考进来的,大多也不会将它当作第一志愿。

    所以,化学系历年来占大头的都是保送生、调剂生,通过高考第一志愿录取进来的屈指可数。这就导致,报道那天,大家碰上头,谁看谁都有点眼熟。

    比如周飞闻,就和陈清霁参加过同一个集训。

    “开完了?”周飞闻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他人很瘦小,不到170,整个人能完美隐身在椅子里,所以睡得很肆无忌惮,这会儿悠悠转醒,费了老半天劲才从椅子里爬出来,推了下眼镜,“哎呀妈呀,总算能回寝室了。”

    这个时间,吃晚饭早了点,但要正儿八经去个图书馆什么的,又不太够用,周飞闻一进寝室,就拿出手机,边玩,边和其他室友聊天。

    另两个室友一个叫赵齐,一个叫邶子明,都是调剂过来的,两个人打定主意大二转专业,所以课都没上就开始发力,这会边聊,边收拾书本,打算直奔图书馆了。

    “行了,那我们就走了啊,晚饭估计我们得挺晚的,你们先吃。”邶子明单肩挎上背包。

    周飞闻挥挥手,“好勒。”

    两人前脚出门,后脚,他就往椅子上靠了靠,朝陈清霁一摊手,感慨道,“知道化学系跑路的人多,没想到这么多,你看,咱一个寝室就二分之一了,反正我还挺喜欢的,不管别人说天坑还是什么的,我就死磕化学了——”

    顿了下,心又有点悬,“你呢,清哥?”

    “我不一定。”陈清霁说。

    周飞闻一愣,“几个意思?”

    “看田径队要不要我了。”陈清霁打开柜子,拿了套速干运动服出来。

    说来奇怪,这句话明明挺低姿态的,话里话外,他是被人“挑”的那个,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没半点弱势感,反透着股少年的坦然。

    他换完衣服,拾起手机,撇头问了句,“几点吃饭?”

    “五、五点吧,我今天有点饿。”

    “那你先去。”

    他刚说的话,还有这运动服,跑鞋,要出门的架势,无一不指向某个离谱的答案,周飞闻一下起身,惊愕地看着他,“哥,别告诉我你要转去体院。”

    “差不多。”陈清霁说。

    他也没管别人怎么看,出了寝室,就直接去了综合体育馆。

    京大其实并不设专门的体育学院,高水平运动员通过单招,分散在各个学院各个专业,由校体育委员会、各系主任、各辅导员等多个部门参与管理,兼顾学习与训练。

    职业化程度比体大肯定要差一点,不过,实力在综合性大学里也是非常强劲的,每年都往省队输送不少人才,去年还让国家队挑走一个。

    老梁有个体校时期的铁哥们,退役后就在京北大学体委会工作,两人多年没见,却依然保持着联系。

    这次陈清霁过来,就提前联系了他,不巧的是,对方正在外地开会,今天才回来。

    “蒋主任。”

    “陈清霁是吧?坐,”蒋宏邈端个保温杯,开会回来,老远看见个年轻人站在门口,点头致意了下,示意人进来,“基本情况我都听老梁说了,小伙子很出色啊,听说两年没系统训练,最好成绩是10秒78对吧?”

    陈清霁点点头。

    “什么时候跑的?”

    “八月份。”

    “不错,”蒋宏邈也是过来人,一眼就能扫出,眼前这少年是个短跑好苗子,身高这一点就能秒掉很多人,腿长,大小腿比例匀称,跟腱细长明显,废话也没多说,仰头喝了口枸杞水,杯子也没盖紧就迈开脚步,“走吧,去队里拉个吊车尾,和你比比。”

    京大田径场,这个点正是训练时间,九月下旬,天空格外高远,云层像是被扯开的棉絮,一丝丝铺在湛蓝色幕布上。

    跑道上有人在跑1500负重,再远处是铅球场地,跑道两端,则是跳高,一道横杆架在两米高度,时不时腾起一个背跃式身影。

    校体委会蒋主任亲自带了个人过来,和主管径赛的教练说着什么,这一幕,远远的被很多正在热身的运动员看在眼中。

    “什么情况,这是从哪儿挖了个人来?”

    “个子挺高啊,来赌来赌,练什么的?”

    “短跑!”

    “跳高?标枪?”

    这边几个人正七嘴八舌,押注押得不亦乐乎,那头,教练曾志耘一挥手,吼了声,“邵一成!”

    “破案了,百米。”有人兴奋地一锤定音。

    在诸多运动项目中,百米无疑是高居金字塔顶端的一项,它是人类基因里为了生存、最原始的狩猎行为,也是一项对反应能力、爆发力、技术、灵活性都有着极高要求的运动项目。

    近年来,国家对百米非常重视,京大田径队这一批,可以说空前的优秀,算上新生,百米能出成绩的就有五个,加上今年五月钻石联赛、八月世锦赛半决赛上,苏炳添两次打开十秒大关,更是狠狠点燃了一把少年们的热血与期待。

    站上这个赛道的,没人想籍籍无名,没人不想赢。

    陈清霁走到起跑线后方,就感知到了其他运动员们无声、锐利而探究的视线。

    这令他找回了当年比赛的感觉。

    紧张吗?

    毫无疑问。

    老梁那一通电话,只是块敲门砖,这扇门能不能开,还得看他自己。而且,这是一场没有重来的比赛,跑输了,他也不可能腆着脸去和蒋主任说,刚没发挥好,再来一次。

    可与此同时,血液也是沸腾的,像这九月金秋的骄阳,充满了无限蓬勃、干燥的力量,呼吸加快到,分不清到底是兴奋,还是紧张。

    全天下的运动场好像都一个样,铺红色塑胶,细细密密的硬质颗粒感,陈清霁双手撑地,踩上起跑器的那一刻,忽而想起两周前的那个夜晚。

    京大是封闭式军训,从七号到昨天夜里,整整两周。

    所以,他和梁逢雨上一次见面,还是两周之前,两人吃了晚饭,像很多大学校园情侣一样,边散步,边闲聊。

    “陈小鸡,你入学是不是还得比一场才能进校队啊?”她拉着他的手,一晃一晃,忽然问。

    陈清霁“嗯”了声,“怎么了?”

    “给你看个东西。”梁逢雨走了几步,停下来,掏出手机。

    是个视频,剪了他所有比赛,和夺冠瞬间。不光暑假在中的,还有初中,甚至小学时期的,也不知她都从哪儿搜罗出来的。

    陈清霁就这么看着镜头里的自己,从一个“豆芽菜”,越跑越高、越跑越矫健,直至暑假里,创出最好记录的那一场。

    配上bg燃到爆。

    原来,她每次举个相机不是瞎晃,是真的拍了很多东西。

    也是真的很费心思,这样给他加油。

    心口挺热,好像有什么情绪在横冲直撞,陈清霁喉头一滚,难得失态,将人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肩膀上。

    “这个视频叫,陈清霁光芒万丈,”梁逢雨仰头看他,轻声说,“你在我心里最棒了,陈小鸡。”

    ……

    “各就各位——”

    陈清霁收回思绪,眼神无比清明地盯着终点。

    “预备——”裁判员高举发令枪。

    “跑!”

    发令枪盖掉了口令,世界是嘈杂却又无声的,京北的风格外干,呼啸从耳畔刮过,带着一股极强的力道。

    以致人冲过终点后,一切记忆都模糊不清,只剩下那股凌厉的感觉。

    一滴汗落在塑胶跑道。

    陈清霁深吸一口气,走到蒋主任那,一时,感到有些许无地自容。

    他跑输了。

    “这两年真没系统练过?”没想到,蒋主任打量他半晌,第一句话是这个。

    第二句话,眉开眼笑,大力拍着他的肩,扭头和另一名教练说,“看看!看看!老曾!我给你挖了个多好的苗子!”

    曾教练打量着他,习惯性紧皱的眉头也有一丝舒展。

    蒋主任个子不高,这样抬手拍他,也只够到肩胛骨那块,邦一下,邦一下,看在他是主任的份上,陈清霁忍了。

    听了一会儿,也终于明白过来。

    他跑了10秒75。

    邵一成10秒71,这个水平已经超过很大一部分百米一级运动员了,他是以体测第一名的身份,被京大高水平运动队录取的,并不是蒋主任口中的“吊车尾”。

    “卧槽,兄弟你什么来路?哪个省的?”邵一成惊愕的下巴都掉了,说真的,他爆发力足,但意志力不够,有个坏习惯,总是在后半程放速度,今天愣是一点没敢放,总感觉这人咬得死紧,立马就要追上来了。

    “陈清霁,北江省的。”

    “那我们一个地儿啊?”邵一成懵了,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省运会没碰上过,但也没纠结,惊讶一下就过了,倒是升上来一股空前绝后的危机感。

    不光成绩上,还有队草地位上——

    就他/妈奇怪,以前怎么没感觉田径场上有这么多女的?这举着手机的一个一个,到底是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

    梁逢雨又往手心抹了一遍香皂,认真搓出泡沫,尤其是指甲缝里,递到水龙头底下冲,边听耳机里陈清霁的声音。

    “和男朋友煲电话粥呢?”室友路过,笑嘻嘻地轻声说。

    她弯了下唇,点点头,带点儿不易察觉的期待,续上电话里的后半句,“赢了吗?”

    “输了。”陈清霁说。

    “但是进了运动队。”他又补充。

    “……”梁逢雨心刚提起来,又一下摔回原地,七荤八素的,忍不住磨了磨牙,“陈小鸡,先抑后扬很开心是吗?”

    陈清霁失笑,听那头一直有水声,问了句,“在干嘛,洗衣服?”

    “洗手,”梁逢雨叹了口气,“我们刚上完泥塑课,你知道从哪里挖的泥吗?就学校工地旁边,一个下过雨、被太阳晒过,但又没完全晒干的坑里。”

    简直不想回忆。

    她和另一个室友,两人推了个小推车去装,都不敢想象那些灰扑扑、又插着钢筋的泥里边到底混了些什么东西,硬着头皮挖了一车,吭哧吭哧往回推时,恰好迎面走来个推了一车砖的工地大叔,好巧不巧,连推车都是同款。

    一时感觉,这个美术生和民工的界线,好像也不是那么分明。

    她讲着生动,陈清霁不用看,都能想象出她面对那个大泥坑时,震惊、茫然又无助的样子,不由笑了下。

    也不知是好久没见,还是隔着电流的缘故,总觉得,他音色更吸引人了一点,清朗、微沉,尤其像这样带点笑意,好比一杯加冰的薄荷水,令人上瘾。

    “陈小鸡,我有点想你。”梁逢雨说。

    很奇怪,她不算一个粘人的人,哪怕偶尔感性,也只是当时矫情一下,可这几天,却会因为看见室友和集训认识的男友出双入对,而很容易想到一个人。

    也会因为听见他这一个笑,轻而易举被勾起情绪。

    虽然两人每天都互发消息,也会挂视频,并没错过对方生活里的重要瞬间。

    可亲不到、碰不到,也抱不到,和见面是不一样的。

    两周没见了啊……

    还以为来京北,可以不再那么偷偷摸摸的了。

    “有点?”陈清霁问。

    梁逢雨眨了眨眼睛,“……很想你。”

    陈清霁笑起来,“行,这趟没白来,下楼吧,女朋友。”

    听见这句话,梁逢雨还没反应过来,京大和京美距离很远,搭地铁一个多小时,地铁十一点停运,意味着陈清霁十点不到就要从这赶回去。一来一回小时,有课的白天费时费力不说,实在也很不划算。

    所以,两个人说好,周末见面,绝不影响对方的学业。

    但他先食言了。

    京北的九月下旬,秋意已经很浓,天是那种旷远,宿舍楼下几棵银杏树铺了一地金黄,踩上去能发出干燥脆响。

    梁逢雨连鞋都没顾上换,一路跑下楼,毫不意外在一棵银杏树下看见了她的少年。

    夏季要过去了,他换上了灰色薄卫衣,下边还是运动裤,肩宽腿长地站在那里,气质明朗又冷清。引得不少女生频频回头,发现是九月初那几天早就轰动过论坛的那个顶级帅哥时,又遗憾地走掉。

    看再多眼也没用,陪女朋友来的。

    顾及这边是女生宿舍,陈清霁没站太近,只在看见她时,迈开长腿过来,将人抱了个满怀。

    这个点,天色已经有些微微向晚了,风吹来,有桂花味灌入鼻尖。梁逢雨感觉也没抱多久,从他怀里一抬头,周遭居然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路灯。

    天空还是影影绰绰有一点自然光,和昏昧不明的路灯旗鼓相当,将气氛烘托得有点儿朦胧。

    这样半明偏暗的气氛,带给人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反正没人看得清脸,多抱一会儿吧。

    两个人都是这样想的,谁也没先松开手,好像一松开,立马就会被什么力量分隔两地。

    “陈清霁,你吃饭了吗?”过了好一会儿,梁逢雨仰头问。

    “还没,你呢?”

    “我也没,”她顿了下,无师自通地撒了个娇,“我能不能就这样抱着你去吃饭?”

    陈清霁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在说“你好意思提我就好意思答应”,笑起来,“行啊。”

    最终还是没抱着去,主要是,梁逢雨考虑到接下来五年还得在京美混。

    这个点,食堂已经没饭了,两个人去了小吃街,各点了一碗面,味道还不错,一碗热汤喝下去,这一天的疲乏、肌肉酸胀感一下子都淡掉,朦胧灯火下看着对方,一颗心又蠢蠢欲动。

    夜幕笼罩下的校园,温度已经有些降下来,月色凉凉的,却无法使这一小片空气降温。

    不知是因为“大学生”这身份,本身就昭示着褪去青涩、可以更大胆一点,还是分开太久,迫不及待想汲取彼此的气息,两人在静谧无声的角落里相拥,吻得分外用力,又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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