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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手机百科页面。
八月份那一天,她从淙州岛回来,和梁星鸣一起去给秦老师送特产。秦老师三两下把照片收了,压在纸巾盒下,而后,打开罐子,去厨房给两人泡蒲公英茶。
但手机搁在茶几上,忘了熄屏。
梁逢雨坐下时,不可避免扫到一眼,是百科上的人物介绍,配图有张半身证件照,女人化着淡妆,容貌典雅,朝镜头露出标准微笑。
当时没细想,可现在记忆有了串联,她可以百分百确定,照片上的那个人,就是秦教授。
秦老师家房子太旧,采光也差,不开灯时,屋里一切都像是蒙了尘,有种灰扑扑的、九十年代感。
这才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时隔久远。
……
动车到达站台,正是午后三点,这天北越没出太阳,天是青灰色泛着白,南方冷空气,阴森森的带着潮,往人骨头缝里渗。
明明温度还在零上,却有种比京北更冷的感觉。
两个人没回家,先去了一趟超市。梁逢雨伸手,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中,拿了瓶52度白酒下来。
“灌我爸,这度数够了吗?还是要再高点儿?”她侧头认真问。
陈清霁笑了下,“够了,你也不能真把人喝醉,不然怎么聊?”
“有道理,”梁逢雨点点头,看了眼手中的玻璃瓶,“说真的,我都想来两口了。白酒是不是很辣?”
“嗯,很难喝。”
“那还是算了。”
这天是工作日,超市很空,两个人随便逛了下,买了点纸巾、生活用品什么的,去收银台时,又路过酒水区。
梁逢雨还是停下来,研究了下,拿了一罐菠萝啤。
所有东西装在一个塑料袋里,陈清霁拎着,和行李箱一并拉走,另只手牵着她,进小区也没放开。
冬日的竹苑,呈现一片萧条肃杀之感,一小丛竹子绿得发冷。路边那几棵梧桐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剩几片挂在梢头,枯黄萎蔫,藏不下一只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不知什么时候,错落的脚步声忽然停下,狭窄楼道里,梁逢雨背靠墙,仰头接受少年的亲吻。周围万籁俱寂,冬天像开了个静音罩,将夏虫、人声、风吹树叶的簌簌声都隔绝到另一个世界。
只剩接吻的气息声,还有细微动作里,塑料袋轻轻摩擦的声响。
顾及到随时有人会出门,两人没亲太久,分开时,陈清霁与她十指相扣,低声道,“说不定是乌龙——不是也没关系。有些东西,比血缘重要多了。”
从在动车上,发现秦教授或许和秦老师有关之后,梁逢雨就有点不在状态。
说真的,这十几年来,她大多数时候都能若无其事地生活,可偶尔也会非常好奇,自己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身世。
眼下,真相和她好像就隔了一扇门,她反倒有点胆怯,不知道怎么去推了。
所以才会去超市买酒,打算晚上吃饭,给自己和老梁都整点。
上一次,两人聊到身世话题,还是在临市酒店,梁逢雨清晰地记得,陈清霁冷淡不羁的那一句,“我是我爸妈亲生的,现在不也还是一个人?”
他对这句话,体会应该是最深的。
“我不怕,”她凑上去抱住他,在少年令人心安的气息里说,“因为我有你。你也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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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插/进锁扣,转了一圈,门“咔哒”一声打开。
梁逢雨走进去,放定行李箱,视线在屋里一扫,就看见老梁蹲在梁星鸣的书柜旁,拉开抽屉,在翻找着什么。
“你怎么回来了?”看见她,老梁明显一愣。
这次回来,梁逢雨故意没提前说,主要是想给老梁一个惊喜,但估计下边这句话一说出口,就只有惊吓了。
她走过去,在老梁身边蹲下,可能是方才从男朋友那里得到了勇气,这会儿感觉不喝酒也行了,于是,就这么一鼓作气问出口,“爸,秦老师是我外公吗?”
“……”
“……”
两道省略号,一道来自老梁,一道来自手机视频那头的梁星鸣。他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把耳机拿下来,又戴上,挺不可思议地看着镜头。
有种“我怎么会听到这种问题”的茫然。
下一秒,老梁按断了视频。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梁逢雨咳了声,这才发现,“您在和梁星鸣视频啊。”
“啊,他们学校要统计高中荣誉,叫我把这些证书扫描过去。”梁平松拾起地上厚厚一叠奖状证书,站了起来。
梁逢雨“噢”了声。
父女俩往房间外走,一个赛一个的安静。
不知是因为方才那个问题,还是在外地呆了半年、忽然回到家的缘故,梁逢雨感觉从人到环境,都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她拿抹布,把行李箱两个滚轮擦了擦,移到一边。
“京北那边还适应吧?”老梁没事人一样地问。
梁逢雨点点头,“就是气候干了点,暖气蛮舒服的,不过有时候半夜也会热醒。”
“哦,”梁平松拎起热水壶,给她倒了杯水,自己也端着那只万年不变的紫砂杯,坐到了沙发上,素来一家之主、说一不二的气质,也难得多了一丝窘迫感,半晌后,看着她叹了口气,“本来你考上京美,我就估计,瞒也瞒不住了。”
“小雨,秦老师是你外公,但也不是。他是你亲生母亲的养父。”
“我亲妈……”感觉这个词叫出来还是有点拗口,梁逢雨顿了下,问,“是叫秦仪吗?”
老梁点点头,“你来问我,是她找过你了吧?”
“没有,是我自己猜的。”
老梁一手端茶杯,另只手拿盖子撇开浮沫,闻言斜乜了她一眼,他教练当久了,自然练出一手用眼神骂人的好本事。
这一眼,潜台词就是——“小兔崽子少扯淡”,每次她嘴上跑火车的时候,老梁就会这么看她。可太眼熟了。
梁逢雨忍不住笑了下,飘起来的心,莫名也开始降落。
老梁也笑了下,“反正呢,这么多年你也老旁敲侧击,不该记的东西记这么牢,对学习有这么多好奇心多好啊?不过现在也长大了,我就都和你说了。秦仪和你……”
说到这,卡了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代称,梁逢雨很快接茬,“我妈。”
她还是认顾半青当妈。
“好,”老梁点点头,喝了点水,只是这一口水喝得有点久,半晌才放下,清了清嗓子才继续,“秦仪和你妈妈,以前是邻居,也是很好的朋友,像你和好好这样的。”
只不过,秦仪比顾半青小四五岁,对她还有救命之恩。
八/九十年代,学校、家长对于下河游泳这个事,警惕性并不高,那年,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大夏天耐不住热,溜到水库边去玩。
结果,顾半青不小心溺水,秦仪大声呼救,一个鱼跃扎下去捞。
顾半青是救上来了,但秦仪没力气,沉下去了,捞上来之后,在医院昏迷了三天才醒,顾半青自责得不行,天天逃课去照顾。
因为这个事,两个人友谊越发深厚。
1995年,顾半青大四,认识了老梁,秦仪才念大一,也和一位风度翩翩的男人谈起了恋爱。
两个人没念同一所大学,那个年代通讯也没现在这么发达,屁大点小事都能随时聊,所以,有些事,等顾半青知道,已经晚了。
秦仪因为小时候被拐卖,又被送往孤儿院,七八岁才被领养,纵然秦老师、秦师母给了她很多爱,也无法弥补童年带来的不安定感。
她特别缺爱,也很好哄,于是,当眼前出现了个白马王子一般温柔的男人时,便不管不顾,一头扎了进去。
1996年冬天,秦仪大二,怀孕了,在男友的鼓动下,决定生下来。
顾半青那会儿刚结婚不久,知道这个事,过来劝,但没劝动,秦仪倔得像一头驴,顾半青当场气吐了,是真吐了,一查才知道,她也怀孕了。
这个巧合,冲淡了姐妹俩之间的火/药味,晚上,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东聊西聊,多少有一点小激动。
秦仪一直强调,男友对自己很好,而且,他家很有钱,家人我也见过了。
顾半青无奈,退让一步说,你非要休学生孩子,那也得先把婚结了。
秦仪点点头,知道的。
但也不知道那男的用了什么办法,愣是拖着没结,直到八个多月,深更半夜,门被砸得砰砰响,秦仪迷迷糊糊坐起来,就在家人的惊叫声里,迎来了原配气势汹汹的一个耳光。
她才知道,男友有家室,因为老婆不会生,所以,连男友父母也跟着骗她,想要他在外边留一个儿子。
这对秦仪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八个多月,已经没法引产,她被这样一激,隔天就住进了医院,三天后,生下了一个女孩。
男方家人一听说是女孩,看也不看就走了,倒是男方,三步一回头,犹犹豫豫,多少有点感情,到病床前,想要说点什么。
秦仪攒足力气,拼命扇了他一巴掌。
男方和家人一下勃然大怒,冲上来就要动手,打头那个让老梁拎着领子,往门外狠狠一掼,“哐”一声,撞得两眼一翻,差点就晕了。
这一下,无人敢再造次。
一床之隔,顾半青也是刚生完孩子躺下不久,勉强站起来,过来牵她的手。两个人默默流了好一会儿泪,直到被两边母亲提醒,别哭坏眼睛,才止住。
那个时候,别说顾半青,连老梁也觉得,秦仪命运真的惨透了。
但就真跟电影里一样戏剧,秦仪的人生一夜之间触底反弹,不等出月子,就有一对夫妇千里迢迢,从京北过来,找到了她。
这便是秦仪的亲生父母。
同样是老师,同样姓秦,秦老师、秦师母,处处透露着窘迫,是那种“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沧桑气质,而京北那对夫妻,衣着光鲜,气质出众,一眼瞧去便是高知家庭。
事实上,两位同为大学教授,文化人,对“传宗接代”没有那么大的执念,更别提是女儿大二休学生下来的孩子,说是家门耻辱都不为过。
直言要么带秦仪一个人走,要么大人小孩都留下。
秦仪当然选了前者。
临走前,她留下一笔钱,将孩子托付给了顾半青和老梁。没交给养父养母,是因为那会儿,秦师母已经生病了。
“你妈妈很乐意,因为她就想要个女儿,怀孕的时候就求菩萨保佑生女儿,我么,男女无所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梁逢雨听得入神,不知不觉也坐在了沙发上,闻言眨了眨眼,“爸,诚实点。”
“……好吧,你俩一哭起来,我是谁都不想要。小屁孩烦死了,叽叽喳喳的。”那阵子,为了让顾半青睡一个好觉,他足足瘦了好几斤。
父女俩一对视,不约而同笑出声,老梁拿杯盖沏了下茶,顿了下又打量着她,“不过,养着养着就发现……”
“真香?”
“还凑合。”老梁到底是吝啬夸她一句。
梁逢雨笑开,忽然又想起一茬,“那这么说来,我比梁星鸣出生得晚了?”
“嗯,比他晚一天,生日是7月21号,时辰记不得了,回头翻一下应该有。我和你妈当时估计着,你那个……京北那个外公外婆,也不太可能把你认回去了,干脆就说你是亲生的。龙凤胎。”
顾半青想得很细,怕男孩子长大了调皮会欺负人,就说梁逢雨是姐姐,弟弟一般也不敢造次。
“有段时间,你很不想让我学画画,是因为秦教授的关系吗?”
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信息量,梁逢雨多少需要反应一下,这会儿,一边在脑海复盘,一边问问题。
想到什么问什么,前不搭后的,老梁今天倒是难得耐心十足,还一个一个给她回答了。
“那也不是,主要还是觉得没出路,我和秦仪联系很少,她知道你在学画,没说什么,就说搞纯艺很难,让我提醒你想清楚。”
“她知道我叫什么吗?”
“知道啊,你妈在的时候,偶尔也要给她发你照片。怎么说也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当时吧,其实也挺舍不得你的。”
“后来呢?”
梁逢雨也是问完才想起来,后来秦教授肯定是遇到了现在的丈夫,这一丝血缘维系的感情,也就断了。
于是笑了下,“不用说了。”
气氛短暂的有一点沉默,梁逢雨倒不是多难过,而是骤然知道了真相,心里石头落下来,长舒一口气,又有点空白。
她低头,扫了眼手机,先回了陈清霁的消息,刚点了发送,就听老梁咳了声,问,“你想知道你亲爸是谁吗?”
“不想,”梁逢雨立即道,“我爸就您一个。”
老梁像是没想过她这么直球,整个人很是愣了下,端杯子的手差点不稳了,抖了抖放回去,在心里感慨,要不小青怎么喜欢女儿呢,小棉袄,随便一句话就戳人心窝。
他也喜欢女儿。
但是,没等老父亲感动完,梁逢雨又冒了个新问题出来,“那谈恋爱呢?也是因为秦教授不让吗?”
出于直觉,老梁没回答,而是又拿起杯子,二郎腿一翘,颇带点威压地看着她。
“就问问。”梁逢雨说。
老梁叹了口气,放下腿,“你也知道,秦仪生你那年才大二,当时秦老师知道她怀孕,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也是个大男人,哭得不能看。现在我也当爹了,亲眼见过那场面,能不防着点吗?”
所以,算命是骗人的,有那么一瞬间,梁逢雨很想说,爸,其实我和陈清霁在一起了。
他那么好,以至于她不想在家人面前将他藏起来。
但还是忍住了。
要是这会儿公开,老梁指不定防陈清霁防得多厉害,寒假两个人别指望有什么独处时间了。
……
这天,梁平松原本只是回家找个东西,还得去学校,但和梁逢雨聊了这一场,也懒得去了,请了个假,去菜市场买了点好菜回来。
两个人边处理食材,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顾半青,说秦仪,也说梁逢雨小时候的事儿。
不知为什么,挑明以后,父女俩相处反而更融洽。
“爸,梁平松同志,”梁逢雨蹲在地上,拿剪刀挑虾线,一边看手机一边说,“刚才梁星鸣说,他买了五点的高铁票,今晚要回家住。”
“他有病?”老梁拿着锅铲问。
“……”
很好,这很老梁。
申市离北越很近,高铁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七点钟,梁逢雨从家里出发,和陈清霁一块儿去接人。
保险起见,两个人在小区门口碰的头。
一见面,陈清霁先去看人眼睛,没泛红,神色也没异样,松了口气,“和老梁聊得挺顺利?”
“嗯,酒都没用上,光喝水就聊完了。”北越冬天的夜,不知有多冷,梁逢雨熟门熟路地抱上他,吸了吸鼻子。
“闻什么?”
“男朋友的味道。”她笑。带一点冷风,清凉的薄荷,洁净的,分开一下子就会想念的味道。
两个人打车,到了高铁站。
梁星鸣说回来“住一晚”,还真的什么行头也没带,就一个人,一只黑色单肩包,出现在出站口。
“你怎么忽然回来啊?”梁逢雨问。
“不知道,就感觉应该回来一趟,”梁星鸣顿了下,还是不太信任地看着她,“你不是和老梁在整我吧?”
他莫名其妙被老梁挂了视频,越想越不对劲,但打电话回去,没人理他,后来过了一个多小时,梁逢雨才回消息。
劈头一句话就把他整蒙了。
“整你干嘛,手机上懒得打那么多字,我们边走边说。”从出站口到上出租车的点,还有些距离,梁逢雨走在中间,一只手牵着陈清霁,另只手放在口袋里,基本把老梁说的,给梁星鸣复述了一遍,末了总结道,“反正,让你知道一下,也就是省得你老想着,一个家里,总不好我和老梁有小秘密,不告诉你对不对。”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们俩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
“怎么没变,”梁星鸣一直听得认真,这会儿不太认同似的,单眼皮一撩,拎出几个字来丢她面前,“我是哥。”
“……”
“……”
梁逢雨第一次发现,她这个弟弟,啊不,哥,多少也有点没长大。
“我的意思是反正这么多年姐都当下来了,而且我们生日就差几小时,干脆别改称呼了呗,结果他说不行,”回家后不久,梁逢雨又偷溜出来,和陈清霁在楼道里见了一面,多少是有点不理解,“你们男生都喜欢当哥吗,不想有姐姐?”
月亮依稀透光,冷清清的,落进她眼里,却好像漾起一层不一样的涟漪。
陈清霁靠着栏杆,低头瞧她,将人围巾弄严实了点,笑了下,“不知道,你叫叫看?”
“陈哥,清哥,霁哥,小鸡哥哥,”梁逢雨一连串的蹦出来,然后,又灵光一现,凑他耳边,故意道,“我的情哥。”
女孩子气息很软,也很香,尾音带了一点点飘,像小羽毛一样掠过去,是真的会钓。陈清霁当时气息就乱了下,发觉自己也是够可以的,笑骂了句,“服了。”
是挺喜欢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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