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几天里,聂清舟还是照常接夏延放学,和夏仪一起回家,但是没有再去看她弹琴,话也变少了。

    夕阳西下里,聂清舟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抵着地面,在一棵不断掉叶子的梧桐树下等夏延放学。

    夏延所在的初中也有晚自习,不过非强制,如果他上晚自习的话,只要再留久一点就可以被放学的夏仪顺道接走。

    不过夏延不上晚自习,聂清舟觉得,他似乎不太喜欢学校。

    夏延很快出现,从教学楼门口朝着学校大门慢慢地走过来。他刚刚初一还没有长个子,不到一米七,和夏仪一样长得白而清瘦,细长的丹凤眼,校服白色的部分也没有一点发黄,干净到底。

    他走路很慢,虽然有明显的跛脚,姿势也不至于太过滑稽。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下台阶时踉跄了一下,聂清舟看见他周围的几个男生女生不友好地笑起来,有人好像还想去拽他,但被旁边的人制止了。

    夏延就像没看见那些人一样,稳住身形后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聂清舟想,夏延这股劲儿还是挺像夏仪的。

    等夏延走出校门,聂清舟就蹬了几脚车然后滑行到他面前,笑道:“上车吧,小少爷。”

    夏延明显不喜欢这个称呼,他瘪起嘴,但是忍耐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装满了零食的袋子,丢进聂清舟的车筐里。

    “奶奶说,你接我麻烦你了,给你带的零食。”他硬邦邦地说道。

    聂清舟往里面瞄了一眼,看到最上面明显的两大包棒棒糖。

    “糖是我姐姐放的,她让我不要告诉你。”夏延抱着书包跳上聂清舟的自行车后座,生硬地说:“但我不听她的。”

    聂清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骑着车往前走,边骑边说:“你这是青春叛逆期了?非得跟你姐姐对着干?”

    夏延沉默了一会儿,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跟我姐生气了?”

    这句话问得聂清舟一下子说不出来话,要说生气吧,他也没必要跟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计较什么。要说没有生气吧,那确实还是有点生气的。

    他默默加快了蹬车的速度,落叶和风呼啦啦地往他们身上招呼。夏延看他不回答,只当他是默认,说道:“她就是这样,根本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生气,一点儿正常人的感情都没有。”

    聂清舟立刻反驳:“你小子说这话就没良心了啊。之前你放学还不是你姐天天接你?你姐那个脾气也不爱招惹是非,之前打那么多架,都是因为你吧?你们学校现在没人敢欺负你了吧?”

    “什么都是因为我!我又没求她!要她多管闲事!”夏延突然提高了声音,甚至踢了一下车身。

    聂清舟的车都跟着摇晃了两下,为了驾驶安全,他只好开始和稀泥,说道:“哎呀,你们这十几年的姐弟了,朝夕相处的,干嘛多大愁怨似的。”

    “我没和她朝夕相处。”夏延愤愤道:“我小时候跟奶奶过的,她跟着妈妈,四年前我们才住在一起。”

    “咦?你们为什么分开啊?”聂清舟疑惑。

    夏延那边安静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我妈太忙了。而且,她可能不喜欢我吧。我又不像夏仪那么优秀,还健康。”

    黄昏的日头懒懒地照在聂清舟身上,他瞄了一眼车边的影子,后座的那个小男生低着头,很颓丧的样子。他好像有点明白这对姐弟间为什么总是气氛生硬,仿佛有隔膜了。

    聂清舟想要搬出那句俗套的“没有父母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来安慰夏延,却觉得有点说不出口。即便是对于已经长大成人的他来说,他也时常怀疑如果自己不再“优秀”,他优秀的父母会不会唾弃他。

    聂清舟努力地回忆十年后他知道的,有关于夏仪妈妈的信息,说道:“阿姨以前是小学音乐老师,是吧?”

    “你怎么知道?”夏延先是惊讶,而后意识到什么,莫名不平地说:“夏仪居然会跟你聊妈妈,她还说了什么别的?”

    “……没有,她很少说这些。”

    夏延的腿在后面晃荡着。在聂清舟开始爬坡,车速放慢时,他突然说:“奶奶不让我们谈关于妈妈的事。奶奶讨厌妈妈,讨厌妈妈的音乐。奶奶说,做音乐的人都满脑袋幻想,脆弱自私,不负责任。”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聂清舟就想起夏仪嘱咐他的话——不要告诉奶奶我弹钢琴。她每次回家之前都会先摘掉耳机,把3藏好。她发呆的时候喜欢哼歌,但是他从来没见她在奶奶和夏延面前发出过近似于音乐的声音。

    在奶奶的面前,她隐藏了自己最深刻的印记,对母亲的一切保持沉默。

    怪不得他总觉得,她很客气,走到哪里都像是客人。

    夏延跳下车的时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句:“其实所有零食都是我姐让我给你的。”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你吃了她的零食,就不要跟她计较了。”

    聂清舟愣了愣,看着夏延一瘸一拐,匆匆走进小卖部的背影,不禁莞尔。

    晚自习结束之后,夏仪像往常一样向偏远的停车棚走去。像往常一样,聂清舟已经把车推出来,靠着车在灯光下翻书。

    聂清舟好像很喜欢看书,期中考试之前他看的都是教辅,而现在他的手里经常出现一些她没听过的,奇怪的书,比如现在在他手里的这本《异端的权利》。他左手压在右肘之下,右手拿着那本贴了学校图书馆标签的书,灵活地靠拇指和小指翻页,神情专注。他的手指开度很大,其实很适合弹钢琴。

    这样的聂清舟看起来有点陌生。

    最近他有点奇怪,好像在生她的气,但她不知道为什么。

    夏仪走近了,聂清舟就从书本里抬起头来,笑道:“来啦,快过来!”

    她不明所以,向他走了几步。

    “伸出手来。”他说道。

    她如他所说,向他伸出手。

    聂清舟将那被压在右肘之下的左手抽出来,放在夏仪的手心,他的手指因为一直被压着的原因有点泛白,但是非常温暖。

    他的手指散开,四支棒棒糖就落进了夏仪的手里,清一色的棕色包装可乐味。

    “奶奶感谢我接小延放学,给了我一大包零食。为了感谢你把这个工作机会让给我,我来跟你分个赃。”

    聂清舟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一边说一边把书收起来,狡黠地说道:“不过主要功劳还是我的,你也就这些吧。”

    夏仪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糖,再抬头看向聂清舟,她的眼睛里有一些惊讶。聂清舟满脸轻松地骑上车,笑道:“走吧。”

    夏仪想,聂清舟好像恢复如初了,他好像不生气了。

    已经是深秋,只要有风吹过树上的叶子就掉得跟下雨似的。聂清舟和夏仪一前一后在落叶的公路上骑行,聂清舟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就是前几天,听到你说我考第一不正常,心里有点不舒服。”

    夏仪望向他,聂清舟校服外套里露出卫衣藏青色的帽子,还有一段白皙的脖颈。光影明暗中他说:“但我自己也认真想了想,其实觉得没有什么必要生气。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嘛,毕竟一下子进步这么多,从一千名到第一名,确实不正常。”

    夏仪在这一瞬间仿佛抓到了聂清舟不开心的原因,但是又不是非常明白。她说:“但你已经做到了。”

    聂清舟仿佛怔了怔,他突然刹车,脚踩在地上停在路边。夏仪一时没反应过来,骑得超出他一大截后才停下车,回头看向聂清舟。

    “你这是什么意思?”聂清舟望着夏仪,他的眼里映着路灯的光芒,好像和她一样迷惑。

    “我是说,你做到了很难的事情。”她说得很认真。

    “所以……你不觉得是我作弊才考到年级第一的吗?”

    聂清舟注视着夏仪那漆黑的双眸,她好像怔了怔,眼睛微微睁大了。

    “我没这么觉得。”她说。

    聂清舟追问:“为什么呢?你不是也说这种进步不正常吗?”

    “这种事情确实不正常,但是你作弊更不正常。进步有发生的可能,你作弊,我不觉得有发生的可能。”

    夏仪难得这样话多,顿了顿,她继续说:“而且你说过的,要进实验班。”

    以后还有许多考试,光靠作弊不可能每次都考得那么好,也不可能考进实验班。

    聂清舟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你没有怀疑过我吗?”

    夏仪摇摇头,她笃定地回答:“没有。”

    “为什么?”

    “你有你的骄傲,不会做这种事。”

    秋风吹过,落叶纷纷然飘落在夏仪的发顶、肩头,再滚落下来。她眼眸里含着一点很深的,却很清晰的光。

    聂清舟沉默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他捂着额头说:“我好蠢啊,我也太蠢了吧。这几天我计较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原来狗血电视剧里那种误会是真的会发生的啊!幸好我问了,不然我就蠢大发了。”

    自己骂自己还能骂得这么开心,可能此时此刻这世上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吧。

    夏仪站在灯光下安静地看着他,袖子挽到肘部,细长白皙的胳膊撑着车把,像是一只停在树梢上的海鸥。

    就像他所期待的那样,她是相信他的。

    那就没关系,其他所有人怀疑他都没有关系,只要这样他就足够开心了。

    聂清舟重新骑起车子来,车轮压过落叶,发出清脆的咔嚓咔嚓的响声。他笑道:“走吧走吧,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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