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坤迅速蹿出来,配合着惊讶道:“哎呀,是大鹅和夏仪!”

    闻钟的表情就不太好。

    夏仪的目光移到他们所站的区域标牌上,聂清舟瞟了一眼那上面写的“儿童文学”,立刻迈开腿走过来,对夏仪说:“我们刚刚找了好久教辅区,原来是在这里啊。你们也来买教辅吗?”

    夏仪点点头,说道:“一班用的教辅。”

    聂清舟恍然大悟,立刻心情大好:“噢噢,对了,你是一班的学习委员。”

    另一边的闻钟的心情和聂清舟截然相反,他像是没看见聂清舟似的,只是皱着眉转头对夏仪说:“书都找到了,没问题的话,我们去找店员订书吧。”

    张宇坤怎么肯放他们走,他走过来瞥了一眼闻钟和夏仪手里的教辅,说道:“哎呦,你们订这么多教辅啊,那书店还不打个折?这样,夏仪帮我们也挑个书呗,我们帮你砍价。”

    赖宁指指张宇坤,附和道:“是啊是啊,张宇坤砍价可厉害了。”

    闻钟冷淡地说:“我们不缺那点钱。”

    张宇坤皮笑肉不笑地回击:“哎呦,你还能看见我呢?我跟你说话了么你就回答,我是跟夏仪说的。”

    闻钟被张宇坤一噎,也不想再搭理他,只想去喊夏仪,一转头却看见聂清舟正站在夏仪身边,手上分了夏仪几本教辅。

    聂清舟低着头边翻边小声跟她说:“刚刚那本讲得过于细,很多东西用不到,反而让人混乱。这本就很好,知识提升部分很实用。”

    夏仪点点头,又从手上拿了一本教辅给他:“看看这个。”

    聂清舟翻开来,眼光不由得一亮,又翻了几页然后说道:“这本编得最好,逻辑很清楚。我以前就用的……”

    他说着抬起头,就看见看着他的赖宁、张宇坤和闻钟。

    张宇坤看着聂清舟手里的教辅,心说我就找个借口,舟哥你进入角色也太快了吧。

    聂清舟笑起来,挥着手上的书说:“我们去找这两个系列,前一种比较适合你们打基础,后一种我先做做看。”

    赖宁和张宇坤平时连作业都是抄的,教辅那当然是碰都不碰。赖宁看着那无比陌生的蓝壳子书,瞥了张宇坤一眼,仿佛在说:还真买啊?

    张宇坤一挥手,豪气干云地对夏仪说:“好!既然你帮舟哥挑教辅,我一会儿一定帮你们砍到最低价!”

    夏仪望向张宇坤,说:“谢谢。”

    闻钟愣了愣,夏仪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不太高兴地对夏仪说:“我刚刚说了,我们不需要。”

    “我需要,我想少花点钱。”夏仪平静地反驳。

    张宇坤听了这话神清气爽,昂首挺胸,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闻钟。

    闻钟脸色青白。他平时最要面子,此时此刻下不来台,终于无法维持平时高高在上的样子,冷哼一声道:“你们刷再多题有什么用?还不如偷试卷进步快。”

    张宇坤一个激灵跳起来:“你什么意思?要不是你……”

    赖宁也不废话,举起篮球就要往闻钟身上砸。聂清舟眼疾手快,一手拉住张宇坤一手拉住赖宁,说道:“行了行了,犯不着。”

    他朝夏仪使眼色,夏仪于是转过身朝远处的一个店员走去。她走得很快,闻钟愣了一下,也立刻转身跟上夏仪,快速地远离他们的视野。

    闻钟在柜台上填单子写邮寄地址的时候,仍然怒气未消,他对夏仪说:“你缺多少钱?我补给你。再怎么缺也不能跟这帮家伙搅在一起。”

    想起刚刚夏仪和聂清舟之间那种熟稔的气氛,闻钟更加不舒服,他继续说:“夏仪,聂清舟不上档次,跟我们完全不是一种人,你少跟他交往,时间不要耗费在没价值的人身上。”

    他这么说着,夏仪却没有回应。

    闻钟疑惑地抬头,正对上夏仪漆黑的眼眸,她看了他一会儿才平静地开口:“我们?你觉得,我和你是一种人吗?”

    闻钟愣了愣。

    “班里关于我的传闻都是真的,我爸爸是杀人犯,我初中经常打架,进过警察局。如果你觉得我们是一种人,为什么平时在班里装作不认识我,只在没有同学在的时候,才跟我说话?”

    夏仪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她的语气平稳,神情没有多少变化。仿佛一直以来什么都明白,但是又都不在意,甚至不觉得需要戳破。

    仿佛只是在这个瞬间,她突然不想再配合他了。

    闻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突然觉得,不见的这些年里夏仪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她还像小的时候那样,总能轻易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也轻松打破和平,把所有开始、发展和终结都掌握在手里。

    夏仪把手里的教辅放在他手边的柜台上,她一身黑色的衣服,仿佛一只安静冷淡的黑猫。她说:“事情办完了,我先走了,班长。”

    跟踪夏仪和闻钟的结果,是聂清舟一行人没打成球,却抱着一堆教辅回来了。

    张宇坤和赖宁原本还愤愤不平,但后来一见夏仪把闻钟丢下转头帮他们选教辅,立刻觉得获得了重大胜利,赢回一城!

    而且夏仪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挑教辅非常认真,一页页翻过去,边看边询问他们的习惯和进度。他俩哪里有什么学习习惯,只好生拉硬扯,学习进度全靠聂清舟补充,搞得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实验班的人,还是实验班中的实验班——一班的人,居然一点儿傲气都没有。张宇坤和赖宁一致觉得,这嫂子值得处!

    他们一人抱着好几本教辅在车站等车回去,张宇坤朝赖宁使使眼色。赖宁难得开窍,立刻抢过聂清舟手里的教辅,说道:“舟哥,我想起来我和坤儿还有点事,就不跟你们一起回去了!”

    “书下周我给你带去!”张宇坤补充道,笑得意味深长。

    “……”

    聂清舟还来不及说话,就看这俩人呲溜一下蹿到人群中,不见踪影了。

    ……他们干红娘的活倒是真起劲儿。

    聂清舟转过头,就看到夏仪坐在车站的长椅上,双手撑着座位斜过身子,看着张宇坤和赖宁消失的方向。

    “那些教辅,他们真的会看么。”她问道。

    聂清舟愣了愣,夏仪的目光就抬起来,和他相交。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一笑:“不知道。不过这次买教辅他们花了不少钱,回家肯定会去找家长报销,家长应该也乐意报销。然后就会产生期待,一旦这些期待稍微被满足,就会有更大的期待。”

    “在起步阶段,期待可是个好东西。满足别人的期待这事儿,做多了会上瘾的。”

    聂清舟站在夏仪两臂距离之外,左脚微微翘起,向后踩着长椅下的横栏。他右手插在口袋里,左手抬起用食指关节揉了揉眉心。

    日头落得很低了,光线昏暗,他深灰色的头发、烟灰色卫衣和手腕上的黑色护腕融合成一片混沌的黑色,看不见他的表情。

    夏仪打量着融入昏暗中的他,心想他经常会用左手食指关节碰眉心,就像长年戴眼镜的人,习惯去推眼镜一样。

    在这个安静的时刻,突然间路灯亮了起来,他身后的广告牌一片亮眼的雪白,街上来来往往的车灯闪烁着红色、黄色、白色的光。对面大大小小的店铺亮起灯,整个世界从昏暗中走出来,仿佛从天上掉下一粒火种,“啪”的一声点燃了所有的灯。

    她的脑海里一直隐隐作响的旋律越发响亮起来,清晰而绵长地包裹着这个灯火温柔的世界。

    他也从昏暗中走出来,所有的光将他照得面目清晰,他皮肤很好,下颌线清晰,有一双好看的茶色眼睛。此时那双眼睛错愕地环顾四周,然后他低下头来看向她,笑起来露出梨涡。

    “好不容易来一趟市里,吃完饭再回去怎么样,我请你。”

    夏仪抬头看着他:“为什么请我?”

    聂清舟打了个响指,俯下身来,在她脑海此起彼落的音乐声里说:“当然是,为了讨好我的债主。”

    夏仪没有立刻回答,聂清舟就追问:“行不行啊,夏姐?”

    他已经习惯了询问她很多次,她总是不会很快地回应,但是如果一直问下去,她多半会应允。

    果然,夏仪站起身说:“走吧。”

    跟夏奶奶报备不回去吃晚饭后,夏仪和聂清舟走在虞平市热闹的街头,人们两两聊着天,嬉笑着路过他们,整个世界热闹得让人无端觉得快乐。

    在学生时代,这样的时候最让人幸福,仿佛在满满当当的日程之中,获得了一些让人兴奋又憧憬的自由。

    聂清舟转过头问夏仪:“你吃路边小吃吗?有什么忌口吗?”

    “吃的,没什么忌口。”夏仪简短地回答道。

    聂清舟指着前面的一条街,说:“听张宇坤说,市里有一条很好吃的小吃街,从这里右转应该就到了。我们就这头一直吃到那头去,怎么样?”

    “好。”

    到了路的尽头一拐,一条挂满了小彩灯,热闹明亮的小吃街就出现在眼前。周末的饭点儿,这条街上人山人海,聂清舟怕夏仪和他走散了,走两步就要回头看她一下,可她一会儿就被挤远了。

    聂清舟有点着急,一下捉住了她的胳膊。

    夏仪抬眼看向他,他立刻撒手。

    “你拽着我的衣服吧!我怕一会儿找不到你,我没带手机。”聂清舟提高了嗓音说道。

    夏仪没有动。

    正当聂清舟转头研究小摊时,只觉得喉咙一紧,差点没上来气,回过头就见夏仪手里攥着他的帽子,直接连带他的衣领卡紧脖子。看见他回头,她也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嗯,行,就这样别松手。”他无奈道,伸手勾住自己的领子往下松松。

    于是在虞平夜市里的汹涌人流里,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地在街上走着。

    后面稍矮的那个女生一身黑色衣服,映着斑斓的霓虹灯,一只手拿着装满了各种小吃的盒子,另一只手扯着前面那个人的帽子。前面高挑的男生,一只手也拿着装满小吃的盒子,另一只手勾着自己的领口让自己不至于勒死。

    路过的人时不时把目光投向这个奇怪的组合,然而这个奇怪组合的两个人却表现得非常自然。

    每到达下一个小吃摊,在点完单等待的时候他们就松开手,开始处理起手里的食物来,吃得差不多了,新点的小吃又好了。他们再恢复原样,拿着小吃去往下一个地方。

    配合默契,效率极高。

    他们就真的从街的这头一直吃到了那头。当拿着最后两串炸年糕站在夜市尾端的时候,聂清舟一转头,却看见夏仪已经松了手,站在小吃摊旁边望着对面的虞平火车站。

    虞平火车站上了些年头,但仍然是附近最大而气派的建筑,有点西洋的风格,灰色的高耸的柱子,落地的玻璃里透出光来。

    候车大厅里明亮的灯光映得夏仪的脸一片雪白,她漆黑的眼眸像是一块不透光的石头,倒映着灯火通明的车站。她好像在看那个大厅,又好像透过大厅在看什么别的。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望向聂清舟,神态如常地向他伸出手说:“我的年糕。”

    聂清舟把她的那串递给她,转头望着这个火车站。他突然想起来,在很久以后夏仪的某个快问快答里,主持人问她在一座城市里最喜欢的地点和最不喜欢的地点是什么。

    她说最喜欢的是夜市,最不喜欢的是火车站。

    他表妹说,夏仪讨厌火车站,她从来不坐高铁。

    他正在努力回忆夏仪有没有对此发表解释,却突然感到被命运扼住了喉咙,一股大力抓着他的帽子勒住他的脖子,逼得他连连后退,然后一辆骑出摩托车速度的电动车就从他的面前飞驰而过。

    帽子一松,聂清舟就止不住咳嗽起来。他直起背刚想感谢夏仪的救命之恩,就看见夏仪身前的衣服上明显多出一块酱油渍。

    他愣了愣,看看自己的手,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

    他的年糕呢?

    他再往下看去,他的年糕正躺在夏仪的脚边,她的鞋上还有裹着浓厚酱汁的年糕挣扎过的痕迹。

    聂清舟抬起眼睛,与夏仪冷酷的目光对视。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不是来讨好他的债主的,他是来继续欠债的。

    吃饱喝足,溜圈消食。聂清舟时不时看看夏仪,寻思着将功补过的机会。

    她似乎是觉得有点冷,把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头,领子高高地立起来。她低着头把半张脸埋在领子里,只露出一个鼻尖,和一双乌黑的眼睛。各色灯光就在她身上来来去去,她仿佛真变成了五彩斑斓的黑。

    虽然周围很吵,但他总觉得好像听见了含糊的哼唱声,从她身上传来。

    他转过头看到前面有一家琴行,灵机一动,对夏仪说:“债主,我能将功补过一下吗?”

    夏仪望向他,他指指那家琴行,说道:“跟我来!”

    聂清舟整整衣服,推开琴行的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柜台后的老板娘迎上来,对他说:“看点什么啊?”

    聂清舟在琴行环顾了一周,这家琴行占地面积不小,果然摆了许多钢琴。他对老板娘露出温和的笑容,说道:“您好,我妹妹想买一架钢琴,我妈让我先带她来看看,有没有她喜欢的。”

    老板娘看了看他身边那个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短发小姑娘,说:“哎呀,是刚刚开始学,还是已经有基础了?”

    “小时候学过,现在想再捡起来。”聂清舟一边回答老板娘的问题,一边让夏仪去试试钢琴,他转头对老板娘说:“她学的时候太小了,对钢琴品牌没什么概念,我就更不懂了。可以让她弹了试试看吗?”

    眼前这个男生虽然看起来年轻,但是说话有条理又客气,就像个处事得体的成年人一样。老板娘笑起来,说:“可以啊,哎呦,小姑娘很有眼光哎,那可是施坦威的钢琴。”

    聂清舟转过头去,看见夏仪在店正中一架漆黑的角钢琴边坐下,手随意在琴上弹下几个键。

    她静默了片刻,就在老板娘想接着推荐的时候,她突然又落下了手指。从这一刻开始,老板娘就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她一向知道自己店里这架钢琴的音色多么优秀,但是第一次知道,她的钢琴居然会唱歌。

    这个穿着宽松运动服衣服的姑娘仿佛有魔法,十指灵巧地在琴键上奔驰,轻轻重重地踩着踏板,钢琴就活了过来,在她的手中以饱满起伏的情绪,浅吟低唱。

    钢琴好像随着琴声漂浮起来,顺着空气不可见的波涛漂流,一直漂到虞平五彩斑斓的灯火中去,在那些灯光中,在人们的眼睛里打着转儿。

    那看起来礼貌又可靠的男生嘴角越来越弯,笑意温柔。

    老板娘终于回过神来,压着声音问聂清舟说:“小姑娘好厉害,弹的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聂清舟低声回复:“还没取名字吧,应该是即兴的。”

    他终于第一次真切地听见了她若隐若现的含糊歌声,不是通过她的嗓子,而是通过她的钢琴。

    他想起来若干年后,表妹第一次跟他提起夏仪时,拿着夏仪的专辑给他读乐评人的乐评——这是她的第一张专辑,浪漫又极富幻想力,可见作曲人扎实的古典音乐功底,冷淡中透露出温暖,如同深秋的灯火。

    他也在那张专辑里听见了今天夏仪弹的这首歌,有些轻微的不同。原来他竟然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听到这首歌de的人。

    回家的公交车上,聂清舟依然很兴奋。他们相邻而坐,夏仪靠着窗户,他的手搭着前面空座位的椅背,笑着说道:“刚刚老板娘听得都懵了,她跟我说,你要是岁数再大一点,她就要你来当钢琴老师了。我说我妹妹天赋太好了,这种天才选手,教一般的同学可能教不来。”

    夏仪望着他,半张脸依然埋在领子里,偶尔眨眨眼睛。聂清舟说刚刚听她弹琴时,仿佛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航行,天上的星星时不时落下来,砸在草地里亮一片然后熄灭。

    “你有没有见过夜里的轻轨?地铁经过的时候好像悬浮在夜空里航行一样,每一个小窗格子里两两坐着人。我以前想,古代人看到这一幕该多么震惊,觉得不可思议又美丽呢。他们看见夜里的轻轨,那种感觉就和我听到你弹这首歌一样吧。”

    夏仪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她想她好像知道为什么他作文能得满分了。

    她说道:“你不觉得,你自己是天才吗?”

    聂清舟愣了愣,在空中比划的双手顿住了。

    “你能把所有感受这样具象地描述出来,描述得这么美丽。你也是天才。”夏仪仿佛在陈述一个理所应当,并且人尽皆知的真理。

    聂清舟思考了一会儿,笑了一下:“是么?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

    他靠着椅背,慢悠悠地说:“以前我去过一个全是天才的地方,然后就发现,其实我没什么了不起。我只是普通人罢了。”

    “不过或许我会是普通人里面,比较幸运的那一个。”

    最后聂清舟又笑起来,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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