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仪窝在沙发里,  额头靠着酒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房间里没有开灯,刚刚过了零点,城市的灯光也寥落下来,  明亮的月亮悬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

    手机放在茶几上,她的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  她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  轻声地说:“真的结束了……”

    循环往复的既定的命运结束,这一天终于如期到来。

    “夏夏,  要是我真的消失,  你怎么办呢?”聂清舟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语气已经松弛下来,带着笑意。

    到现在他才敢和她开这种玩笑。

    夏仪的目光转到发出微弱光亮的手机屏幕上,  她抿了抿唇,小声答道:“亚巡还没有结束,  门票都已经卖完了,我要把演唱会结束。”

    耳机里传来低低的笑声,他仿佛意料之中:“很夏仪风格的回答。”

    这是她在这个时刻给自己安排大量工作的目的所在。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情,  至少她不要亲眼看见,  她还有工作要做,有责任要承担,  那么日子总还会一天天地过下去。

    就像她年少时一样,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悲伤和痛苦就像放凉的水,变得不合时宜,也不再烫人了。

    她打算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接受他离开的事情。

    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埋怨她的冷酷,唯有聂清舟会笑着说——这是很夏仪风格的回答。好像就连她生硬的部分,  他也一并爱着。

    “清舟,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答案。”夏仪低下头,她呼出的温热气体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片水雾。

    “我爱你,聂清舟。”

    她一字一顿地,像是小孩子学话一般坚定地说道。

    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他温柔地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你这里听到我爱你这三个字,但是我一直都知道的。”

    “不,你不知道。”夏仪却否定了他。

    他或许从邦妮那里知道了一些东西,但那远不是全部。

    顿了顿,她慢慢地说:“这八年里你写给我的每一封邮件我都看了,每一封我都写了回信,它们在存稿箱里从没有发出过。现在我把它们都发给你,你可以找一个时间慢慢看,看完再答复我。”

    “你有权知道我发病时是什么样子,我对你怀有过什么样的感情。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现在该你选择了。”

    她说过,等走到时间的终点,如果可以他们再重新开始。她踏出了她的一步,而聂清舟的那一步,她希望他在知道她的所有之后再迈步。

    聂清舟怔怔地看着他的手机,他还需要再做什么选择吗?他的选择不是再明确不过,从未更改吗?

    他很想立刻就看看夏仪这些年都给他写了什么,然而江雨倩不停地给他发微信,电话都打过来了。

    “哥你快上来,我要按不住他了!”

    聂清舟掐掐眉心,说道:“来了来了!”

    看来他首先得把这位十六岁叛逆少年的问题给解决。

    聂清舟下车一路小跑上楼,刚刚在自家那熟悉又陌生的门前站定,还来不及感慨一下物是人非,门就一下子被打开了。

    这门开得极其有气势,差点把聂清舟拍在墙上。门后的那个男生的表情也极其可怕,眉毛眼睛鼻子皱到一起,仿佛要吃人似的,他文雅的气质截然相反。

    一看到聂清舟,男生的表情瞬间凝固,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聂清舟,眼睛瞪得如铜铃。

    空气静默了几秒,楼道里的灯刚换过灯泡,亮得晃眼,把面对面的两个人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

    男生面色惨白,举起手指:“你是谁?你是……不可能……这不是我吗?”

    聂清舟心想,这真是活几辈子可能都碰不到一次的场面。

    他推推眼镜,微微一笑说:“这的确是你原来的身体,不过已经是二十六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周彬”就一把揪起他的前襟,粗暴地摇晃他咆哮:“你t快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江雨倩在旁边挥舞着胳膊劝架:“别动手啊哥!不对……不对你不是我哥,哥你也别动手!这可是你自己的身体啊!”

    江雨倩的脑子和嘴一样混乱,三个人在门口缠成一团。聂清舟在推推搡搡中凭力气把“周彬”推进了房间里,然后一勾手把房门关上,反身把“周彬”反绞压在桌子上。

    “聂……同学,你冷静一点。”聂清舟手上使劲,面上却仍然和气:“深吸一口气,我们好好沟通现在的情况……别挣扎了,你这个身体力气不如我。”

    他对于这个疏于锻炼的身体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周彬”扑腾得更厉害,他恶狠狠道:“我去你,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你是谁?”

    “我是周彬,是你这个身体的原主人。”

    “周彬”安静了一下,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开始挣扎起来:“这是什么记忆!你把这些奇怪的东西从我的脑子里拿出去!”

    聂清舟想他果然和自己一样,拥有原主人穿越身体前全部的记忆,那就好办多了。

    聂清舟和这位……现在成为了“周彬”的小朋友的初次会面,过程颇像是熬鹰。两个人一边扭打一边驴唇不对马嘴地交流半天,等天色都蒙蒙亮了,原本就加了一天班且只睡了半个小时周彬的身体终于熬不住倦怠。周彬一个踉跄跌坐在沙发里,满脸烦躁,蔫蔫地不说话了。

    他们二人都气喘吁吁,房间里一时很安静。江雨倩茫然地看看站着的这个表哥,又看看坐着的这个“表哥”,觉得自己仿佛活在一部科幻电影里,不能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

    聂清舟显然对适应离奇事件已经具有一定经验。他眼见这个“新周彬”闹累了,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掐着眉心沉思片刻,开始着手处理这突发情况。

    他首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对江雨倩说:“现在六点半,公司八点半上班,我们要给周彬请假。”

    他转头对窝在沙发上发呆的周彬说:“今年的年假我应该还没有用过吧?”

    周彬脸色阴沉:“什么狗屁年假……”

    说着说着,他好像在原主人的记忆中搜索到了什么,声音停顿一下,勉强地回答:“没有。”

    聂清舟打了个响指:“全请掉,这样你能休息多少天?”

    “年假7天。”周彬动了动嘴唇,仿佛这信息是突破了他嘴唇的封锁自己跑出来的。

    “今天周一,加上中间的周末一共休息九天,很好。”

    聂清舟把袖子挽到肘部,然后问周彬要来手机,利索地用密码解了锁,点开微信跟领导请假。然后让江雨倩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拿过来,他举着对着周彬的脸人脸解锁电脑,在里面寻找起他的工作文件夹来。

    “接下来要交接工作,我每天写日报,所有工作资料都在文件夹分门别类保存着。按照日报和文档顺序梳理,应该不难。你……小舟?小周?以后你要以周彬的身份生活了,我叫你小周吧,你要不要来看看怎么做?”

    周彬跳起来,举着拳头恨恨地吼道:“滚。”

    聂清舟只是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不恼怒也不着急,只是低头开始浏览工作文件,和同事沟通交接。他戴着眼镜穿着衬衫和毛衣,十指飞快地在键盘上飞舞。

    周彬怒视着聂清舟,但是并不能换来后者的一点关注。

    这位“新任周彬”非常愤怒,且郁闷。他明明在操场上被人打晕,晕倒前还恨恨地想着要去找那个人报仇,谁知道一觉醒来他突然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陌生成年人,还多了二十六年信息量庞大的记忆。

    按照这个占据了他身体的人的说法,他们莫名其妙隔着十年的时间交换了身体,那人已经占着他的身体活了十年,还没有换回来的办法。

    这t怎么可能?他是不是在做梦?这么长的噩梦?

    关键是他身体现在感觉很累,脑子却跟过电似的。看到智能手机、人脸识别、微信、钉钉,这些他原本都不知道是啥玩意儿的东西,脑子就开始噼里啪啦地往外跳名词和含义,相关的记忆纷至沓来……

    等等,纷至沓来?什么玩意儿?

    周彬捂住自己的脑袋,他是从哪里知道这么高级的成语的?他脑子是不是坏了?

    “项目汇报ppt第二十三稿你昨晚改了哪几页?”聂清舟盯着电脑屏幕,问他道。

    “六七八页。”周彬脱口而出,然后愤恨地捂住嘴。

    不知道为什么,对面这个人一提问,他就会在脑子里搜索出相关的记忆。脑海里咆哮着这关我屁事,我凭什么回答他?记忆里的情绪却在说这很重要,你要交接清楚,然后嘴就立刻照做了。

    周彬捂着头专脸瞪向站在一边的江雨倩,他心头怒火无处释放,正想要拿她撒气。一看到她的脸,脑子里又开始蹦出无数关于她的记忆。

    好像那记忆里有个唐僧,像《大话西游》里那样絮絮叨叨,说着“她是你表妹啊你那么宠她从来没对她发过脾气你怎么能对她不好呢”。

    周彬沉默地低下头,他再多看江雨倩一会儿,可能就会觉得他应该对她笑一笑问她累不累了。

    他一定是疯了!

    “烟呢!烟在哪里,我要烟!”周彬开始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聂清舟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身体没烟瘾,你抽烟没用还会呛自己。兜兜,你去给他拿一瓶咖啡。”

    江雨倩立刻跑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咖啡出来,周彬满脸嫌弃:“老子不喝这个!”

    江雨倩执着地把瓶盖拧开,递给周彬,他下意识就想抬手把咖啡打翻。

    但是脑海里自动冒出了这咖啡很好喝的记忆,而且他莫名觉得打翻咖啡很不礼貌,又会吓到江雨倩。

    周彬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僵硬地接过了咖啡,僵硬地递到嘴边喝了一口,那苦不拉几的东西居然……还挺好喝的?

    周彬沉默地坐下,靠着沙发背,默默地一口接着一口喝。

    聂清舟瞥了他一眼,继而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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