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南屏京师,后控边塞,左有居庸关之险,右有云中之坚,历来为锁钥之处1,兵家必争之地。

    迎亲队伍行船十余日,下船换了马车,又行五六日,直到看见城门上‘宣州’两个字,林容这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雍州,而是陆慎刚刚攻克的南下关隘——宣州。

    送嫁的江州长吏候在青帏红幨的八宝车边回话,颇为惴惴不安:“禀县主,抚远侯传了话来,言道……言道,‘北宣州克复,因袁氏不降,杀戮太重,故在此地完婚,以冲血气’。”

    林容坐了五六日的马车,此刻还有些晕晕乎乎的,仿佛没听明白一样,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凤箫小声道:“县主,这算什么,这不是冲……”冲……冲喜吗?

    崔嬷嬷想得比凤箫深一层:“县主,历来婚嫁之事,传家事,承祭祀,必要开祠堂祭告祖宗,才算是全礼。现如今改在宣州完婚,恐怕这祭祀一礼便缺了。礼不全,则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

    林容微微撩开车帘,见城高十丈有余,城头黑甲林立,雄关漫道。此刻正是夕阳西下之时,远远望去,那黑甲卫士便仿佛浸了血一般,她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还是一片血红色,放下车帘,轻声道:“知道了,随他去吧。”

    林容一进城就被安排进了驿站,那驿站很是古朴。虽名为驿站,咋见不过柴门草扉,门上斜斜地挂着匾额“射鸭”二字,沿着青石斜径进去,骤然开阔,四五间屋子间次排开,隔得远远地便闻见一股木头发霉的味道。

    庭中风动竹影,廊下悬着四、五盏红布灯笼,一位老嬷嬷站在门口,见着林容,面无表情的脸上扯出个笑来:“老奴虞氏,拜见县主,是特奉了太太的命来北宣州筹备婚礼的。来前,太太特地请了家庙里的徐先生算了黄道吉日,正是后日,虽说匆忙了些,但也不缺什么。”

    虞嬷嬷五十上下,是雍州侯府的世仆,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雍州,为人规矩得近乎刻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髻上只插了一支铜簪子,身上是酱色的葛衣,说话的时候望着身前三寸之地,音调带着点古怪的顿挫:“好叫县主知道,照咱们雍州的规矩,婚礼三日前要斋戒沐浴,每日只食一碗菜羹,以示简朴之意。”

    林容尚未说话,站在一旁的曲嬷嬷便应承道:“昔日太祖嫁女,不过纯色的皂帐,侍从奴婢也不过十余人。如今县主远嫁,大人长公主爱女之心,妆匮颇多,已经是僭越。如今示百姓以简朴,本是应份之事。”

    这番话既给了对方面子,又堵住漏洞防止对方找茬,以退为进不可谓不高明。

    只是她这样一说,林容便实打实地饿了两日。到了第三日早上,长时间的低血糖,整个人已经颇有些显得钝钝的。

    偏偏曲嬷嬷打量了一番,甚是满意:“果真是贞静稳重多了,县主如此,才有世家冢妇的风范。”

    林容咳嗽一声,不得不提醒她:“嬷嬷,我这是饿的。”

    曲嬷嬷讪笑一声,却也没有立刻排膳的意思,宽慰:“县主暂且忍一忍,一会儿迎亲的花轿便到了,等拜了堂,全了礼,便能进食了。”

    开始的时候,说的是寅时上妆,午时上轿。可林容一直在喜床上生生坐到黄昏时分,这才听见外面稀稀拉拉迎亲的鞭炮声。

    林容覆着大红盖头,叫人牵引着慢慢踱步出来,微微垂头,映入眼帘的是台阶下一大片匝地的金光,正是黄昏好时辰。

    射鸭园在宣州城南,陆慎的行辕在城北,花轿足足绕城一周这才停在节度使府邸大门前。

    林容算上刚到的那日,已经是足足饿了三日,安安静静坐在喜床上,除了反应变慢,倒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候叫人扶着出了花轿,跨过马鞍,闻见酒筵上的酒香饭香,一时只觉得饥肠辘辘,越发不能忍受。

    林容盖着盖头,目之所视皆是一片蒙蒙的红光,随着红绸牵引亦步亦趋,不敢多行一步。

    末了,站定,听得堂上的赞礼者吟唱:“燃烛、焚香,参拜天地、父母祖宗。”

    一番礼成,林容被众人簇拥着迎进喜房,已经出了一身的虚汗。四周寂静无声,只偶尔烛花刺啦,她不知在喜床上枯坐了多久,直到双腿微微发麻,这才听见外头二门上的云板声,仆妇的常喏声:“君侯到!君侯到!”

    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渐渐逼近,一双黑云段绣金的靴子映入眼帘,停在三寸之远处。

    喜床旁侍礼的仆妇小声道:“君侯,当行共牢、合卺之礼。”

    陆慎挥手:“出去!”

    高大的阴影顿时笼罩过来,久久不动,叫林容无端地生出一股寒意来。陆慎嗤笑一声,见床头悬挂着一柄青铜剑,当下挥剑而去,龙凤盖头随之劈成两半,露出一张惊慌的美人面来。

    那柄青铜剑锋利异常,是崔氏的陪嫁之物,按照雍地的风俗,新婚合卺之夜悬挂在床头,以作驱邪之物。只是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有新郎用这柄剑划破新娘的盖头。

    林容跌坐在床上,垂珠冠也散落在一旁,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很镇定,此刻手指却不自觉发颤,脑子一片混沌,心里哀叹:难道今天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她脑子嗡嗡了半晌,这才听见一声冷冽的笑声:“江州的县主,出身尊贵,在洛阳有光艳动天下之称,做一个美丽的花瓶,倒是异乎寻常的合格。”

    林容回望过去,只见一身红色吉衣的男子,他似乎喝了不少酒,隔得远远的便闻得一股幽郁的酒气。

    他后退一步,整个人漫不经心地斜倚在花梨木圈椅上,五色旒冕散落在一旁,伸手抚额,腰间珩、瑀、玉花、琚、冲牙、璜、玉滴组成玉佩便泠泠作响。

    他人生得颀长而高大,长眉入鬓,微微勾起的薄唇似笑非笑,只那眼睛仿佛幽黑的深潭一般,桀骜十足、压迫感十足,又充满了考究和打量。

    林容深吸了一口气,整衣下榻,福身行礼:“妾身崔十一娘,拜见君侯。”

    陆慎却并无回应,林容顿了顿,并不在意,说出预先准备的说辞:“妾身从江州而来,实乃父母之命,不可违背。临行前亲友殷殷嘱托,万望结崔陆两姓之好。然则崔氏此前颇多失礼于雍州,妾身愧疚难当。故而不敢忝居正妻冢妇之位,以陆氏夫人自居,更不敢对君侯颇多打扰。今至雍州,只求一间僻静的屋子,一日三餐,四季衣帛,能够保全余年。”

    说罢,便伏身在地,以示听候发落。

    陆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望着跟前伏身的女子,一头鸦青色的秀发委顿在地,偏偏人生得极白,额前交叠的玉指隐隐泛青,倒是一副上好的水墨画。

    良久,陆慎手腕微微一转,那柄青铜剑便轻轻挑起女子的下颚。女子微微抬头,露出天鹅一般白皙的脖颈,虽强逼自己镇定,却还是控制不住得微微发抖,他盯着她的眼睛,直到那清丽的瞳孔映照出自己的亲王冕服,声音清冷却带着微微的薄愠:“你不愿意嫁到雍地?”

    林容微微垂眸,便见那剑锋上密布的黑色菱形花纹,她心里暗叹了一声糟糕。

    这时虽不比南北朝门阀寒族泾渭分明,却还隐隐有些世庶之别的影子。重文轻武自开朝以来便是如此,高居庙堂的公卿士大夫虽惧怕这些地方军阀,却也在心里瞧不起这些武夫。

    陆慎这个人倨傲,恐怕只有他嫌弃旁人,却没有旁人嫌弃他的道理。

    林容抬头,直视陆慎,目光坦然明烁:“君侯神俊清峙,又守土封疆,护卫黎民,乃当世伟丈夫也。妾虽久居江州,却仰慕君侯久矣,何有不愿意一说?实乃家父多年前失礼于陆氏族老,妾身羞愧难当,万万不敢有非份之念。”

    陆慎闭眼,念:“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哼,崔十一娘,教你说这番话的人,当真觉得自己聪明吗?”

    林容一颗心沉下去,勉强道:“妾身不敢,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

    陆慎站起来,青铜剑在女子下颚上轻轻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他睁开眼睛,神色间已无丝毫醉意:“敢与不敢,有时候也由不得你自己。崔十一娘,你想要苟全性命于乱世,须得有自知之明。”

    剑锋微微挑开,林容再次伏首顿地:“妾身谨记君侯教诲。”

    陆慎再无多话,推门,大步而去。

    翠禽、凤箫、曲嬷嬷候在门外,听见响动,赶忙进去,见自家主子跪在地上,下颚还隐隐有一条细细的血痕,吓得半死:“县主,这是怎么了?”

    林容在她们的搀扶下站起来,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平静,不答反问:“嬷嬷,现在总可以传膳了吧?”

    曲嬷嬷迟疑:“县主,君侯他……君侯他何故离去?”

    林容回:“他不会再来了。”

    自家主子不想说,不想告诉你的事情,你是怎么问都无济于事的,曲嬷嬷、翠禽、凤箫三人这一路北上,早已经领教了这个道理。

    外头席面上的大鱼大肉,崔嬷嬷是抵死都不让林容入口的,亲自去厨房,整治了小半瓮带冻姜醋鱼,一小碟子肉鲊炖雏鸡,一小碗鳝丝鸡汤面,一碟荷叶糟鹌鹑,一大碗干荔枝汤:“今儿晚了,又人生地不熟,不比在江州的时候,只得这些寻常的食材,奴婢捡了几样主子入得了口了,县主将就将就。赶明儿把从江州带的器物收拾出来,老奴再给整治一番?”

    林容早饿得等不及了,哪里还有嫌弃的道理,就着小菜,足足吃了两大碗兰苕绿的碧粳米,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了筷子。

    凤箫更活泼一些,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笑吟吟端了酽茶给林容漱口:“县主这样好的胃口,倘若六姑娘见了,还不知怎么取笑呢?从下面往上算起,连我们这样的丫头也没有吃两大碗米的道理,您一个做主子的,还这样不知节制?”

    翠禽也道:“县主向来脾胃不好,赶明儿又不安生了。”一面打发小丫头:“樟木箱子里有一套填漆的多宝盒,里面第二个抽屉里放了消食的药丸,取出几粒来。”

    林容笑吟吟看她们折腾,沐浴过了坐在窗前擦头发。曲嬷嬷命小丫头浓薰绣被,一面替林容轻轻蓖头发,一面唠叨:“主子莫怪我多嘴,长公主临行前把县主托付给我,有些话,我老婆子不得不说。”

    “雍州牧是行伍之人,久在军旅之中,性子刚毅不屈,县主此等品貌,倘稍加柔顺,何愁不承宠呢?大婚之夜,雍州牧便拂袖而去,只怕时日一久,县主在此处便无立足之地了。”

    林容望了望她,面上一片赤诚,决定还是敷衍几句:“嬷嬷说得是,只是雍州牧厌恶我,对崔氏成见颇深,我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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