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陆慎起身,往前面署衙而去,批复了一个时辰各州郡呈报上来的庶务,见天色尚早,静坐片刻,又在庭中打了一套拳,这才开始用早膳。

    饭毕,也不过才黎明时分,德公同几位谋士相携而来,手上拿着拜帖:“主公,河间王世子投贴拜见。”

    陆慎接过来,见是一张素蓝色的拜帖,内容并不长,三五十个字,叙了些昔日在洛阳一同进学的情谊,只是落款不伦不类——松下野谨拜,他哼一声:“他不是躲在驿站里吗,怎么又肯表露身份了?”

    德公同几位谋士相顾,道:“这位河间王世子,悭吝多疑,只怕启程回许都之前,要亲自试上一试,才肯罢休。”

    陆慎合上拜帖:“无妨!”

    另一位谋士又递上一道陈情表:“夏侯璋、董讳二将,此前乃袁氏肱骨之臣,此次破宣州,此二人来不及回援,见大势已经去,再三拜上降表。只是降表已拜,却又上了一道陈情表,说自己多伤多病,又兼慈母缠绵病榻,不能回宣州来拜见主公。”

    德公下了个判断:“只怕此言不实。此二人手上拥兵五万有余,驻地又同河间王驻军相接,与那河间王颇有些渊源,倘若投了河间王,便如一道楔子插入我宣州腹地。”

    一人接道:“不过区区五万人,又何足惧哉?只已接了降表,此二人又叛乱未显,倘出兵剿灭,终是落人口实。”

    陆慎表情淡淡,卖了个关子:“诸公不必忧心,此小节罢了。夏侯璋、董讳二将之事,不出半月可解。”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独德公明白,抚须叹:“主公以信立威,届时天下英才来投,我等老朽尽可以悠然林下了。”

    议毕,晌午时分,大开署衙中门,迎河间王世子入府。

    自城门处摆出亲王半幅仪仗,最前是令旗一对儿,上书其历任官职鼎爵,立瓜卫士、卧瓜卫士、仪刀卫士等各二人,红罗绣金五龙曲柄伞,两内监手持青绿孔雀扇,其后跟数白泽旗,再后是一银顶黄盖红帷的八抬大轿,轿身四周跟着十几位手提销金提炉的宫娥。1

    一路浩浩荡荡,直至节度使府邸前停下,一妙龄侍女匍匐跪下轿边,一男子掀开轿帘,踩在那侍女背上,大笑着出来:“审之兄,昔日洛阳金谷园一别,忽而十载也,别来无恙否?”

    陆慎不答,反指着那匍匐的侍女道:“子充兄,何至于不怜香惜玉到这种地步啊?”

    河间王世子姓箫,名植,字子充,乃其父寒微时所娶乡间妇所生,后河间王发迹,挟天子以令诸侯,有问鼎天下之势,便把他接到身边教导。同这时的世家子弟一般,以神秀、妙有姿容为美,男子傅粉,以白为美。

    箫植本年长陆慎三岁,只他瞧起来竟比以‘白面银枪’著称的陆慎,还要白上三分。更兼批发左衽,不戴冠冕,十足地放浪形骸。

    箫植听得陆慎此言,大笑,指着那侍女道:“此庸脂俗粉也,何足顾惜?”

    二人进了内堂,并不设文武陪坐,也并不谈朝政,只叙些风花雪月的艳事。

    箫植笑言:“昔日审之兄在洛阳时,可谓是‘骑射翩翩羽林郎’,可惜令尊管教颇严,你一张冷面,伤透闺秀的红粉心肠。”又指了指四周站立的美艳侍女:“如今也知这其中三味了。”

    陆慎做酒醉状,答:“可惜此处偏远,不及江南花柳繁华,这妇人如水,长于水乡里才更有滋味。”

    此人二人已是酒酣之际,箫植闻言拍手,道:“这有何难?审之兄,今日承你款待,送你一出南戏,如何?”

    说罢,拍拍手,一对儿青衣男女推开门进来,杨妃色的绸带蒙眼,跪地行叉手礼:“见过贵人。”

    地上铺了一层竹席,一女子仰面,腰上枕着贵妃醉酒的瓷枕,一只脚搭在方桌的香炉旁,另外一位男子则手捧书本,坐在醉翁椅上,岿然不动。

    帷幕后有一班乐人,袅袅鼓瑟起,其中一位女子朗声念:“良月佳辰,小姐独枕贵妃枕,公子苦读醉翁椅。”

    言罢,又是丝竹声起,轻妙悠扬,仿佛行在春花嫩柳之中,仰面躺着的女子幽幽叹息:“公子,公子如此无情……”

    那读书的男子纹丝不动,挥手:“你这妇人,好生无礼,小生在此苦读,你速速离去。”

    这二人都不曾穿里衣,只批了一件薄薄的士子斓衣,微微一动便露出里面的风情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读书男子衣衫却缓缓被人揭开。躺着的女子从草席上起来,跪在那人双股之间,口中嘟囔:“郎君!”

    那男子犹大声呵斥:“断不可如此无礼!”

    陆慎本不好这些,初时不明所以,说书不像说书,唱戏不像唱戏,看到此时才明白,这一男一女乃是仿名家画卷上的春宫艳情之事。只这事仿得也有限,不过蜻蜓点水,浅尝辄止,这时节的审美便是这样,讲究含而不露。那种大块儿吃肉的场面,是上不得大雅之堂的。

    事毕,二女垂手侍立在一旁,箫植拿出一画来,缓缓展开,问:“审之兄,这是淮阴名士蒋肃的传世之作,你看这二人之意境,比之画上何如?”

    陆慎压根不瞧那画,作沉迷状,一面饮酒,一面目光在那女子身上逡巡,叹:“真乃江南好妇也。”

    箫植大笑,起身更衣,叫侍女引入一净室,见皆是锦帐玉壁,一面墙下摆着大幅的珊瑚摆件,香巾、绣帕、漱盂皆有美貌侍女手持,如厕之处有锦垫,脚下踏着刺绣精美的脚墩。事毕,又有侍女用糟豆鲜花伺候着沐手。

    饶是箫植一贯奢华,见此不免叹息:陆慎竟志得意满至此!夸耀富贵比肩魏晋石崇。

    酒筵既歇,箫植谢绝了陆慎的留宿,坚持回驿站:“我出许都时,家父三令五申,不得惊扰地方诸侯,倘不是与审之兄有旧,绝不会露面的。你我兄弟之谊,又岂在这些虚礼。我知你待我父亲甚重,必以此为念。”

    陆慎轻狂大笑:“天下英雄,除河间王与君,其余不过插标卖首尔。”

    出得节度使府邸,登上马车,司马云中已在车中等候,箫植扯下身上的锦衣华服,换上一套粗布麻衣,仰靠在车壁上,嘴角露出嗤笑:“那鹿血酒颇是不凡,陆慎自夸逞强,竟然喝了两大壶,观今日所言所行,不过一急色的武夫罢了。只怕这时,已不知扯了哪个侍女去火去了。”

    说着轻蔑一笑:“司马公慧眼明断,此人不足为惧。江北无人,竟让此人占了先机,真是名不副实。”

    司马云中点头:“大公子所言极是。”

    箫植道:“司马公,吾等尽可以归许都了。”

    陆慎送走此人,往内院去拜见姑老太太,不料侍女道:“禀君侯,姑老太太正同外眷赏荷,留了夫人说话。”

    陆慎听了皱眉,崔十一娘?慢慢在湖边踱步,不多时,那鹿血酒催发起来,竟觉得行走间双腿摩擦时,疼痛非常。他不曾喝过鹿血酒,心里也没当回事,席面上仗着自己酒量颇好,又要在箫植面前做戏,直喝了两大壶之多,这时才知不好。

    湖边有幢小楼,陆慎缓步进去,命沉砚在门外等候,好半晌仍旧是不行。吩咐沉砚:“叫人抬了药水来。”

    沉砚担忧,候在门外道:“主子,要不奴才换个大夫来?请外头的大夫,蒙了眼睛,谁也不知。”

    沉砚不说还好,一说这个,陆慎更觉气血上涌,当下砸了个铜锭出来:“混账东西,掌嘴!”

    沉砚听里面的声音都半哑了,也不敢耽误,煮水用的草药是烂熟于胸的,不过一刻钟的时辰,便抬了一大桶滚热的药浴水进去。

    又在门外等了一刻钟,见里面没了动静,不放心问:“主子?”

    这是陆慎祖传的保养之法,每欲起念动,便浸泡草药,巩固元气。只他不知这酒这样厉害,泡了药浴后,又换了冷水,这才在水里纾解出来,不料上岸换了衣衫,略坐了一会儿,又故态复萌了。

    这时节天气热,水池子里飘着些许草药,连另外一通冰井水也微微温了,他生来爱洁,不肯再进水,不知是什么缘故,怎么也纾解不出来。

    正烦躁着,便听得楼下传来女子娇笑嬉闹之声,他推开侧楼的窗户,见那小妇人半倚在楼前的青石上,一双玉足荡在曲水里,眉目盈盈,含娇含笑,其神采飞扬,又绝非在自己面前那副低眉敛目之态。

    陆慎垂下眼睑,听得那妇人娇笑了好一会儿,这才吩咐在一楼楼梯处候着的沉砚:“去把崔十一娘唤来。”末了,清了清喉咙:“别说什么。”

    沉砚会意,他在一楼下面,并不能听见外面的响动,正奇怪夫人怎会到这里,一时推门出来,才见林容已脱了绣鞋,在戏水呢?

    他只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一双眼睛盯在地面上,离得远远地道:“夫人,君侯刚在此醒酒,唤夫人进去说话。”

    林容应了一声,穿上凤箫的绣鞋,罗裙下摆湿了一大片,过花圃的时候,卷起一阵乱红。她推门进去,见沉砚没有跟着,到楼梯口的时候,闻见一股似兰似麝又仿佛带着点腥气的味道。

    她一面提了裙子缓缓走上楼梯,一面在心里思索,这味道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二楼是个小阁楼,几扇窗户大开着,陆慎闭着眼睛坐在书案前,地上随意丢了些字画,身上的衣裳还算整齐,只皱得不成样子。

    林容见他满头大汗,青筋暴起,脸色极为难看,又不好得罪他,违心道:“妾身没瞧路,跌进荷花池里,这才在曲水里洗一洗,自知有错……”

    林容打的腹稿还没念完,就叫陆慎打断:“过来,把地上的书画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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