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征眼角的淤青已淡去了很多, 靠着坐榻,微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公孙鄞进帐都没能引起他注意, 在公孙鄞戏谑出言后,他才抬了抬眼皮:“你要是太闲, 就去锦州督战。”
公孙鄞给自己寻了块地方坐下, 倒了杯热茶边喝边道:“我哪里闲了?你让雪鸾一封信送来,我就带着燕州的将士们跋涉几百里来了卢城,做牛做马只换得你这么一句话,可真是令人寒心呐!”
谢征心情不太好,嘴上愈发不留情:“给那蠢东西取这么个名字, 你也不嫌矫情。既做了牛马,从卢城回燕州的这一路,想来你也不需要车马了,走回去便是。”
公孙鄞一噎,人人都说他生了张利嘴,可他这张嘴, 从来没在谢征这儿占到过什么便宜。
他忍不住道:“火气这么大?你要是不待见雪鸾, 拿给我养便是!”
说到最后一句, 他一双狐狸眼没忍住扫向了大帐角落里的海东青。
也不知何故,海东青现在很喜欢用竹筐当窝,那竹篓子本是装脏衣用的, 海东青瞧见了, 直接蹲进去当窝了。
谢征淡淡抬眸:“你就没听出来, 我是不待见你取的名字么?”
公孙鄞气得甩袖就要走人:“谢九衡, 莫要欺人太甚!”
谢征任他甩袖离去。
公孙鄞走到大帐门口, 却又突然折了回来, 重新坐下道:“险些着了你的道,叫你激走,能打伤你,还惹你这么不快……”
他一双狐狸眼眯起:“我听说长信王世子前些日子去了清平县,崇州战场上你中计败兵于他,军中都传他神勇无二,莫非你这脸上的伤是他打的?”
谢征冷嗤一声:“你倒是看得起他。”
公孙鄞一听谢征这话,就知道绝不可能是随元青。
他皱眉道:“总不能是你惹了什么桃花债,叫女人给打的……”
话一出口,他自己就先笑了起来:“这倒是绝无可能了,莫说你谢九衡没那个桃花命,便是有,也没哪个姑娘家能有这个手劲儿。”
谢征神色微僵,不耐开口:“你来就是同我说这些的?”
公孙鄞见他面色不愉,收起了玩笑的心思,道:“自然也是有正事要说的,燕州将士们前去同那赵姓商人接头运粮时,并未露出半点马脚,反倒是那赵姓商人给蓟州官府留了尾巴,这才让贺敬元查到了燕州。”
“我命人去捣赵家暗地里的据点时,故意放了风声,让他们得以提前转移,这才摸到了他们藏得更深的那些据点,一通彻查下来,委实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他高深莫测笑了笑,在谢征看过来时才道:“赵家同长信王那边也有来往。”
谢征面色如常:“赵询见我时,便几番暗示他是十几年前丧生于大火中的皇孙的人,长信王造反,赵询身后的人会同长信王有什么交易,不足为奇。”
公孙鄞听到皇孙几字时,脸色就变了变,问谢征:“侯爷是如何想的?”
他称呼的是“侯爷”二字,而非“你”,便不是以友人的身份询问他,而是以谋士的身份在问他接下来的站队。
谢征道:“崇州一战后,我同魏严已是水火不容。”
公孙鄞沉思片刻道:“长信王也绝非善类,皇孙若当真尚存于世,不知跟长信王那边达成的是何交易。”
谢征一条腿半曲着,长发束起,墨眉入鬓,语调散漫又冷峭:“皇孙同长信王有来往,长信王造反却并未用皇孙的名头,要么是这个所谓的皇孙本就是长信王放出的烟雾弹,要么……就是长信王野心勃勃,起势后不甘屈于他人之下。”
公孙鄞听谢征说出这个猜测后,心中也是一惊,道:“便是长信王不甘居人于下,借着皇孙的名头造反,也更名正言顺些。他日天下大定,他手握重权,由不由皇孙坐上那把龙椅,还不是他说了算。如此一来,皇孙一事,倒真像是长信王的计谋了。”
他锁紧眉头:“可魏严那边,似乎也一直在查皇孙的事,这些日子已捕风捉影抓了不少人。就连你……重查当年的锦州一案,都叫他下了杀心。如此看来,皇孙尚在人世的消息,又不像是假的,不然魏严慌什么?”
谢征思索着那日赵询的话,赵询暗示他自己是皇孙的人,却压根不知十七年前的锦州惨案有何隐情,甚至连皇孙如何在东宫大火里活下来的话,都只是他一家之言,无任何证据可证明。
他当时就是觉着颇为可疑,才让赵询背后之人亲自来同他谈,但随着赵家的产业一一被官府查封,此事便也搁浅了。
他问:“在官府查封赵家在清平县的据点前,你派去的人有发现什么?”
公孙鄞道:“清平县那些据点都是临时的,铺子酒楼什么的,被赵家买入手还不到两月,能查到的东西委实少得可怜。”
谢征叩着桌面的指节微顿,“赵家的商铺叫官府查封时,我落脚于清平县方才一月,这些据点,显然不是为我设的。”
公孙鄞也觉着此事愈发迷雾重重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在你落难前一月,清平县肯定还发生了什么事,才让赵家在清平县设下这么多据点的?”
他落难前一月清平县发生的事……
谢征眸光一凛,那便只有樊家夫妻的死了。
魏严派人杀了那夫妻二人,还几次三番遣死士去樊家找什么东西,这番动静,注意着魏严动向的人不可能觉察不到。
所以……赵家那些据点,是为了樊家设下的?
赵询能找到他,并非是看了他写的时文心生敬意前来拜访,碰巧发现是他,而是赵家一直都关注着樊家,所以才顺带发现了他的行踪。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谢征缓缓道:“看来,魏严也叫长信王摆了一道。”
公孙鄞何等聪明,他这么一说,他瞬间明白了谢征话中的意思:“你是说,长信王故意放出了关于皇孙和当年锦州一战的风声,引魏严自乱阵脚?”
谢征道出自己的猜测:“皇孙或许真有其人,或许只是个幌子。但长信王必然知晓当年的一些事,苦于没有证据才故意放出这些风声,让魏严以为自己当年没清理干净尾巴,回头去斩草除根时,把证据暴露出来。”
饶是公孙鄞,一时间不免也怔住,眉头紧锁:“倘若根本就没什么皇孙,那姓赵的替你买了二十万石粮食,一开始就是为了引魏宣征粮,逼反清平县民里应外合攻打卢城?”
他起身在军帐内来回踱步:“正好北厥开始攻打锦州,有了那二十万石粮,北厥人想攻下锦州绝非易事。不然锦州一旦失守,西北门户大开,北厥人长驱直下,长信王自己也没好日子过。他这二十万石粮可谓是一箭三雕!”
“魏严要你死,长信王守着崇州粮道,你抵挡北厥人,他大军继续向南,等你到了强弩之末,要么像你父亲和承德太子当年一样,活活饿死在锦州,要么被迫跟长信王结盟,献上兵权。”
公孙鄞再次坐下时,紧锁长眉道:“当真是好生周密又好生歹毒的计划!”
谢征神色倒显得有些散漫,似乎并未把他说的死局放在心上:“我以为你会劝我同长信王结盟。”
公孙鄞脸色不太好看:“别把我当那些酒囊饭袋,且不说你是魏严亲外甥,单是你手握重兵这一点,你去长信王麾下投诚,他都不敢用你。这世上,没谁头上悬着一把利剑,还能睡得安稳。”
他是这世间最好使的一柄刀,无人可敌其锋芒。
魏严曾迫于局势,意外锻造出了他,但在听到些许风吹草动之时,就下了折了他的心。
权倾朝野之人尚且忌惮他至此,长信王又哪敢握起这柄刀?
谢征若反,他和长信王谁主乾坤还说不定,长信王何等精明之人,怎会留这样大一个隐患在自己身边?
不过谢征那话,倒是让公孙鄞心中有了个念头,他一双狐狸眼眯起:“侯爷想要这天下?”
谢征嗤了声:“我要十七年前锦州一战的真相。”
这话让公孙鄞笑了起来:“这倒是我识得的那个谢九衡。”
公孙鄞理了理袍角告辞,走到大帐门口时,没忍住回头道:“我还是颇为好奇,究竟是谁打的你?”
他身上没别的伤,单单脸叫人打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谢征冰刀一样的目光扫过去时,公孙鄞赶紧一撩帐帘走了。
谢征合上眼,那些刻意忽视的情愫,因为公孙鄞几句话,莫名又翻涌了出来。
大抵是这一生尝过的挫败不多,除了涩然,莫名还生出几分不甘来。
莫说满京城的贵女,便是公主,只要他想,都能娶回家,独独那女人,就差把他嫌弃成路边一棵杂草。
胸口的地方闷得慌,还带了几分恼意。
帐帘却在此时被人撩开,谢征不耐一抬眸,是公孙鄞去而复返,手上拎着个大包袱,瞧着有些眼熟。
撞上他那不善的眼神,公孙鄞一耸肩道:“蓟州军营那边一校尉送来的,说是有个木匠几贴膏药治好了他的风湿,承了那木匠的情,他替那木匠找侄女婿,正巧那木匠的侄女婿叫言正,我找贺敬元要的这一千人里,独独你化名言正,我寻思着,这不就是找你的么?”
他说着没忍住狐狸眼里的揶揄:“侄女婿?你这是成亲了啊?”
谢征看到那个包裹时,微怔了一下,随即嘴角抿起,神色瞧着有些冷:“放后帐去。”
公孙鄞闻言,一双狐狸眼瞪得老大,看着有些傻:“不是,你真成亲了啊?”
谢征抿紧双唇不说话。
成亲了,不过是假的。
公孙鄞见状,皱了皱眉,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看向谢征:“你该不会是想始乱终弃?”
他视线落到谢征脸上,只觉自己的猜测越来越对:“你脸上这伤莫不是你负了人家姑娘?被那姑娘娘家人打的?”
谢征脸色难看:“闭嘴。”
他才是被弃如敝履的那个。
公孙鄞却是为樊长玉鸣起不平来,痛心疾首地看着谢征:“九衡啊九衡,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谢征不耐一掀眼皮,“你自己滚出去还是我让人把你丢出去?”
公孙鄞皱了皱眉,正色道:“九衡,便是对方身份低微,不配为你正妻,好歹是在你穷途末路时跟的你,把人接回来许个妾位也好,哪有你这样绝情的……”
谢征沉默了许久才道:“是她不愿跟我。”
公孙鄞脸色瞬间变得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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