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上游。
水坝已被炸毁, 浑黄的漫过河床,借着暴雨的雨势,翻腾着涌向下游。
暴雨如瀑, 一场戮战后的营地只余遍地尸首和一片压抑的沉寂。
活下来的兵卒们在冒雨清理战场, 一老者和负责修建这拦水大坝的将军一同立在雨幕里望着咆哮而去的洪水和这一夜里战死的新兵们, 脸上都是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许久,那将领才问那老者:“太傅, 您说,这洪水放去下游, 还有用吗?”
跟着樊长玉一起被困于这营地多日的,正是早已辞官归隐多年的陶太傅。
雨线沿着他皱巴巴的眼皮滑落,他背着双手,望天道:“且尽人事, 听天命罢。”
前方清理战场的兵卒们忽而停下了手中动作, 望着一个方向发出些许细微的议论声,陶太傅和那营地主将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只见一女子驾马自暗沉的雨幕中缓步走来。
电闪雷鸣中, 待那女子走近了些, 众人才瞧清她身后还跟着几骑,都穿着蓟州兵服, 马背上挂着几颗被暴雨冲干净了血迹的头颅。
那女子正是樊长玉。
陶太傅大概猜到了什么, 抬起一双苍老的眸子同她对视, 眼中三分意外, 三分赞赏, 还有四分没看错苗子的自得。
几骑已抵达跟前, 马背上的兵卒翻下马背, 跪在雨地里禀报军情, 脸上却怎么也压不下喜色:“将军,我等去追杀那逃跑的那三名斥侯,却发现他们已尽数被这位姑娘截杀!我等便将斥侯的头颅带了回来。”
负责监督修建大坝的将领一惊后,面上顿时大喜,冒雨上前几步,对着樊长玉抱拳道:“女侠阻了这反贼回去报信,便是救我卢城万千军民于水火,唐某代卢城的百姓和将士们谢过女侠。”
樊长玉牵着一匹从斥侯手中夺下枣红色的战马,说:“将军客气了,民女也是受矿场那边那位将军临终所托。”
雨珠子从那将领眼皮坠下,他长叹一口气,沉痛道:“那是安定北安将军。”
安定北?樊长玉想,这真是个大将军该有的名字。
死在这个雨夜里的将士们,不管是将军还是小卒,知道他们这一夜的厮杀终究没有白费,或许都能安息了吧。
她此番跟着回来,主要是为了拿回自己的包裹,她之前为了横翻巫岭去截杀那三名斥侯,把包裹放在了马背上,回来时战马已不在自己上山的地方,想着老马识途,大抵是回了军营,这才跟着那些前去追杀斥侯的骑兵一并回了营地。
短暂的寒暄过后,樊长玉便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但这一夜实在是太过混乱,也没人注意到是不是有一匹马自己从外边跑了回来。
营地主将给樊长玉单独置了一顶帐篷,让她暂做修整,吩咐底下人去寻她的东西。
樊长玉在雨夜翻山越岭,身上的确被磕碰到了不少处,一身衣裳更是湿透,也需要收拾一下,便答谢应下了。
军营里没有适合她穿的衣物,主将命人拿了一套新的兵服给她,那兵服是最小号的,樊长玉穿上正好合适。
她一收拾完,等不及亲自去营地里的马厩找自己的包裹,陶太傅来寻她都扑了个空。
这一晚暴雨如注,哪怕已传回了捷报,军中上下仍顾不上休息,清理战场寻找伤员,挖坟冢统一埋葬战死的将士……
就连马厩这边都忙得不可开交,有的战马被砍伤,有的是在作战时马蹄踩到了锐物,军营里的兽医们跟军医一样忙得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樊长玉正在问一名官兵安将军的战马关在何处,便听得一道苍老又熟悉的嗓音:“这马蹄里扎进了木楔子,给我拿把钳子来。”
樊长玉探头一看,大喜过望,忙唤道:“赵叔!”
赵木匠正在给一匹战马看伤,咋一听见樊长玉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虚着一双老眼朝外看去,瞧清当真是樊长玉时,亦是惊喜万分,发现她穿着身兵卒的衣裳,却又瞬间变了脸色。
他指挥着帮自己抬起马腿的那名官兵:“你去拿钳子来。”
那名官兵走后,他又招呼着让樊长玉上前去帮忙,领着樊长玉来马厩这边的小卒正要推拒,樊长玉却说她跟赵木匠是同乡,已经热络地上前说话了。
赵木匠几乎快急红了眼,借着让樊长玉打下手的名头压低了嗓音问她:“你怎来了军中?要是叫旁人发现你是个女儿家,那可是要杀头的!”
樊长玉换上干爽的衣物后,把头发也拆下来擦了一遍才重新绑上。
这是军营,她穿着一身小卒的衣裳,总不好再梳个姑娘家的发髻,就胡乱把头发束了起来,并非是刻意女扮男装,但她眉宇间带了一股英气,乍一眼瞧着,委实有些像个五官秀致的少年。
樊长玉见赵木匠误会了,忙把这些时日里发生的事都简要说了一遍。
赵木匠得知她并非女扮男装从军,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了,但听说清平县被山贼烧杀,老伴儿还受了伤,心中也极不好受,频频抬起袖子揩眼泪。
处理好了那匹马前蹄上的伤,二人暂且找了个地方唠嗑。
樊长玉问:“赵叔也被发配来修水坝了?”
赵木匠叹气道:“我原本是在卢城造城防器械的,后来听说燕州要借兵两万,我这把老骨头也一并被送来了,跋涉了好几天,大军在此处落脚,我才知是要修水坝。这一路上战马总有个生病的时候,驮运石块的骡子蹄子时不时卡进了石子儿,也要人医,我来这儿,主要就是给牲畜看病的。”
樊长玉之前被看管起来采挖土石,压根没来过军营腹地,赵木匠也没去过那边的营地,这才没碰过面,一时间二人都是唏嘘。
樊长玉想起言正,又问了句:“那赵叔进军营这些时日,可有过言正的消息?”
一说起这个,赵木匠有些犹豫地看了樊长玉一眼道:“他是最初被借给燕州的那一批兵卒,你托我带来的东西,我都让人转交给他了。我原先以为他也在这里修水坝,但打听了这么些天,他似乎被调往燕州去了。”
燕州紧邻前线,又是跟北厥人交手,从某种程度上讲,比在卢城还凶险些。
樊长玉沉默一息后,道:“他一身本事,应当能给他自己挣个好前程的。”
赵木匠还不知那包裹里有和离书,笑道:“他若是出息了,丫头你也能享福了。”
樊长玉没打算再瞒赵木匠自己跟言正和离的事,抿了抿唇说:“赵叔,我跟他其实已经和离了。”
赵木匠正捧着粗陶碗喝热水驱寒,闻言差点没把碗给摔了,抬起眼皮皱巴的一双老眼问:“怎么回事?”
樊长玉如实道:“当初入赘本就是假的,只是为了应付樊大保住家产。”
赵木匠放下水碗,沉默好一会儿消化完了这消息,才长叹了口气道:“长玉丫头,叔瞧着言正那孩子,对你倒也不像是无意。少年夫妻总是意气些,容易走弯路,将来要是还能遇见,把话说开了才好,可别一把年纪了,还留下笔糊涂账。”
樊长玉想起言正走的那天,自己都没和他好好说一句话,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垂眼应了声好。
帐外的官兵又牵来一匹受伤的战马,吆喝着让赵木匠快去看看。
樊长玉找到了自己的包裹,闲着无事便去帮赵木匠,给他打下手。
陶太傅在军帐那边左等右等不见樊长玉回去,亲自过来找她时,就见她半点不嫌脏地在马厩里帮一个兽医老头子抬马腿,那股热切劲儿跟对着自己时的疏离,简直判若两人。
陶太傅面上顿时有些不好看,自己教这丫头东西,她不肯拜师也就罢了,还眼光差到转头要跟个兽医老头子学艺不成?
他站在马厩外咳嗽了好几声,奈何马厩嘈杂,又有雷声,成功把他的咳嗽声盖了下去。
一个兽医在拔战马腿上的箭镞时,马儿突然受了惊,踢到了那兽医不说,还在马厩里横冲直撞,带倒了马厩的一根木柱,让整个马厩棚子都塌了下来,一时间战马全都受惊往外疯跑,官兵想拦都拦不住。
樊长玉手疾眼快拽着赵木匠往外跑,躲开了倒塌的棚子,一抬头却见那老头也木愣愣站在门口,还有马匹朝那边撞了去,她想也没想,忙冲过去把那老头捞到空旷地方处。
樊长玉把人放下后,狼狈抹了一把眼前的雨水,问陶太傅:“您老怎么来这边了?”
赵木匠问:“这是?”
樊长玉道:“这便是我方才同您说的,我被扣在这里采挖石块结识的那位老先生。”
陶太傅几乎是被樊长玉扛着狂奔过来的,这会儿胃里翻滚不说,脑袋也有些发晕,顾忌着体面忙整理着自己衣摆,压根不想搭理她。
受惊的战马尽数被驯马的官兵们安抚了下来,还就近腾了一处军帐,暂且给受伤的人看伤。
樊长玉打算扶赵木匠和陶太傅过去避避雨,一碰赵木匠胳膊,却引得他“哎哟”一声。
樊长玉忙问:“是方才被我拽伤了?”
赵木匠摆摆手:“老骨头,不中用,关节经常一碰就伤着。”
樊长玉心知大概自己情急之下拽狠了,才让老人家关节拉伤了,心中愧疚,进了军帐就找了把椅子让赵木匠坐着。
被马蹄踢到的兽医被官兵救了出来,这会儿正躺在军帐里接骨,叫得又凄惨又大声,樊长玉瞧着似乎还有一阵才能给他包扎好,便打了盆热水,拧了帕子给赵木匠胳膊先敷着。
陶太傅进帐站了半天,看樊长玉忙前忙后照顾赵木匠,而自己完全被晾一边,压根没赵木匠的待遇,不快得嘴角胡子都往下撇着。
他走到赵木匠对面的椅子上一坐,也“哎哟”一声,声音甚至盖过了那名被马腿踢到的兽医。
樊长玉忙得跟个陀螺似的直打转,听到声音扭头问:“您怎么了?”
陶太傅闭着眼说:“老夫头疼。”
樊长玉道:“定是淋雨感染了风寒。”
转头又托付军医,让给陶太傅也把脉开服药。
跟着陶太傅一起来的亲卫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压根不敢让他有闪失,忙说带他回主帐那边再请军医给他看病,奈何陶太傅死活不肯走。
等军医终于去给陶太傅把脉,才发觉这固执老头已经发起热来了,忙让底下小卒回去拿一包治风寒的药煎着。
煎药的人手不够,樊长玉主动揽下了帮赵木匠和陶太傅煎药的活儿。
因为陶太傅死活不肯回主将单独拨给他的军帐,一定也要挤在伤兵帐里,底下的小卒见他和赵木匠都是两个老头,还把他们的床位安排到了一起。
赵木匠为人和气,陶太傅因为头疼脑热的,脾性愈发古怪,赵木匠主动同他说话他都不带搭理的。
在樊长玉去煎药时,他才忍着头疼道:“老夫的药一定要先煎!”
樊长玉只觉这老头跟个小孩似的,在这种事上都要争个先后,无奈道:“两口锅一起煎的,不存在先后。”
陶太傅这才不做声了。
赵木匠半点没觉出陶太傅对自己的莫名敌意,还同陶太傅唠嗑:“长玉落到军中也能遇上个夫子,是她的福气,也是老先生肯结这善缘。”
陶太傅听着这些话,心中舒坦了些,问:“你是那丫头什么人?”
赵木匠说:“十几年的邻居了,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就跟自家孙女一样。”
陶太傅突然觉得这看着好说话的老头,是在不动声色跟自己炫耀他同那丫头关系亲厚?想到自己收徒不顺,他气闷地不吭声了。
赵木匠说着倒是又叹起气来:“多好一个丫头,可惜命苦啊,没了爹娘不说,还跟招赘的夫婿和离了,如今妹妹也不知被人拐到了哪里去……”
陶太傅原先只觉樊长玉心性比旁人坚毅,听赵木匠说了她身世,不由多了几分怜悯,连带对她拒绝拜师的怨气也消了一点,道:“我有个学生在军中,也算是我半个儿子,他当了个官,那丫头将来要是找不到好人家,我让那臭小子从他手底下寻个踏实上进的后生娶那丫头。”
赵木匠一听这老头愿意管樊长玉的终身大事,愈发觉着他是樊长玉的贵人,一番答谢后,两人倒是越聊越投机。
没了那点偏见,陶太傅觉着这兽医老头虽不识几个字,为人却通透,听他讲大半辈子当兽医和木匠的见闻,也觉出不少野趣来。
等樊长玉煎药回来,见二人一副相识恨晚、相谈甚欢的样子,反弄得她一头雾水。
她还不知自己已经被他们安排了一个“踏实上进后生”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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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下午,卢城一战告捷的战报便送到了营地里,燕州军在一线峡伏击崇州军也是大获全胜,还生擒了长信王世子,军中士气大振,上下一片欢欣鼓舞。
只是春雨引发了泥石流,燕州残军眼下被困在了山上。长信王得知卢城兵败、燕州借兵是计后,大概被逼急了,直接剑走偏锋率崇州余下兵马围了一线峡,扬言要把燕州军和武安侯都困死在山上。
营地主将得了斥侯带回的消息后,赶紧召集麾下所有部将,商议解围之法。
前来修大坝的两万将士都是新兵,几乎没有作战经验,前一夜面对崇州军突袭的时候才手忙脚乱,生生让斥侯跑掉了三个。
他们若贸然前去一线峡救人,山上下过雨又才发生过泥石流,地势复杂,万一不小心钻进了崇州军设的套子里,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众人一筹莫展之时,风寒稍退的陶太傅拖着病躯进了中军帐,提出“围魏救赵”一计。
他道:“囤于河口的这两万大军,主力部队前往崇州,围而不攻,不怕长信王不掉头回去保老巢。毕竟崇州都没了,他就算杀到山上去生屠了燕州军,也于事无补。”
主将喜道:“此计甚妙!本将军这就下令拔营!”
陶太傅风寒未愈,哑声低咳片刻后,补充道:“燕州残军被困于山上,粮草应当也所剩无几了,还得另派人马送些粮草过去。”
燕州同崇州打的是一场野战,并未带多少物资,只因得胜后不巧遇上泥石流被困,才让崇州又抢占了先机。
主将都快急昏了头,被陶太傅这么一点,忙道:“太傅所言甚是!只是运粮的队伍太大了,难保不会叫崇州斥侯察觉,暂且拨一千人马带粮草过去应急罢。”
调军令和运粮令很快下来了,大军都在收整东西准备拔营。
赵木匠得跟着大军一起去围崇州,樊长玉本想一起去,但她一个女儿家,目前落脚于这里,一是立了功,二是还有一些活下来的流民也暂且被留在这里照顾,若一直跟在军中,便有违军规了。
她截杀了那三名斥侯,主将依然只能给她赏金,没法封她个军职什么的。
她自己上路也不是不行,只是樊长玉现在有些犹豫,长信王率兵去山上围武安侯,崇州城必然是紧闭的,她去了也没法进城找长宁。
而赵木匠说言正似乎在被燕州借走的那一千人里,一场戮战后,山上又因大雨爆发了泥石流,不知言正如今是死是活。
她要不要先去一线峡山上找言正?
陶太傅回去时见樊长玉立在帐外出神,问她:“丫头,老夫要随军给山上的燕州军送粮草,你要不要跟着老夫一起去?”
樊长玉这两日才知道这怪老头姓陶,并且因为有些真才实学,貌似成了军中的幕僚,连主将都对他很是礼遇。
她看着陶太傅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认真想了想,终是点了头。
再去见言正一面也好,他要是死在了那里,她就把他埋了,帮他立个碑。
他家中似乎没有旁人了,他们好歹相识一场,做了几个月名义上的夫妻,以后逢年过节烧冥纸,她给他也烧一份就好了。
他要是还活着,她们之间应该也还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运粮的军队先走,赵木匠前来送她们,让樊长玉茫然的是,赵木匠跟老头道别说的话竟然比对自己说的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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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开崇州军的斥侯,运粮军队得在山中绕路走,饶是如此,还是碰见了好几拨斥侯,幸好军中有随行的弓箭手,追出十几里地都要射杀斥侯,才让一路行军的消息没被太快叫崇州军察觉。
樊长玉因为横翻巫岭杀了三名崇州斥侯,在这些新兵里倒也小有名望了,有时候追击斥侯,她也会被邀跟着一起去。
她不擅使弓箭,跟着弓箭手学时,力气虽大得能直接拉毁一张弓,但准头极差,还没有从地上捡块石头掷砸得准。
樊长玉怕浪费兵器,索性不学了,路上看到弓箭手射下野兔加餐后,又有点眼馋,直夸那弓箭手厉害。
资历稍老些的将士却都笑道:“樊姑娘你是没见过咱们侯爷射箭,那射艺才叫一绝,百步之内莫说兔子,柳叶都能射中。”
樊长玉听过百步穿杨的典故,百步穿柳倒是头一回听说,柳叶那般纤细,隔着百步怎么射中?
震惊归震惊,但那位能征善战的武安侯,形象在她心中还是又高了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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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兼程赶路赶了一天半,总算是抵达了一线峡山口。长信王约莫是已经听说了两万大军前去围崇州的消息,守在山下的兵马往回撤了些,瞧着并不多,但也不是她们送粮的这一千人马能应付的。
要想把粮草送上山,为今之计,只能里应外合,打崇州军一个措手不及,撕个口子钻进去。
但他们兵力薄弱,能不能撑到山上的人发现他们,来跟他们里应外合还是未知数。
陶太傅和这此次领兵的小将正一筹莫展时,正好遇上燕州那边的援军,两方兵马汇一起,有了个两三千人,便声势浩大地从山脚被崇州军守住的一个要道往上冲。
这动静果然引起了山上燕州残军的注意,立马配合援军从里边一起合攻这处崇州军,很快就撕出一个进山的口子,粮草和一些伤药全都被抢送上山去了。
送粮的援军却并不跟着一起上山,等山上的残军搬完东西,守在别处的崇州军扑过来时,他们又撤军窜进了密林里,和崇州军躲起猫猫,为的就是后面山上的燕州军攻下山时,他们能在外边接应。
樊长玉原本是和陶太傅一起观战的,看抢搬物资上山太慢,看得心急,没忍住去一起搬,等扛着大袋小袋的粮食上山后,才发现出口又被封住了,她和其他运粮上山的兵卒只能留在山上。
樊长玉倒也没多气馁,她本来就打算来找言正,正好可以在山上打听打听。
被困在山上的燕州将士们已两日没吃过东西,这又才开春,山上长出来的野菜并不多,只靠着打猎猎到的那点野味炖个汤,尝点肉腥味。
眼下有了米,将士们立马热火朝天地生火煮饭。
伤病营里的情况更不乐观,不少将士因为淋了雨,发起了高热,但军医带的那点药材根本不够用,还有在战乱和泥石流中受了伤的,也没止血药物,只在伤口处缠着用撕裂的里袍做的布带,姿态各异躺在伤兵帐里。
现在有了药材,军医连忙让煎药给伤兵服下。
樊长玉看到这些伤兵的惨状有些不忍,他们不知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丈夫,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她从前照顾长宁和言正,也算是有煎药经验了,看军医忙不过来,便自告奋勇去帮忙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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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在有药后,第一时间拿去给谢征换,自从两日前遇上泥石流,他们被困于山上,生生叫反败的崇州军给堵住了下山的路,谢征几乎就没怎么合过眼,一直在同公孙鄞制定御敌之策。
他身上的伤极为严重,但因为药物紧缺,这两日便没再换过药,让军医把伤药先紧着些那些伤势重的将士。
长宁身体也争气,当日那服药喝下去后,烧就退下来了,只是因为一直没有吃的,明显消瘦了下来。
亲兵们打来的猎物,没有盐和其他调味料,煮出的汤腥味很重,她闻着就吐,压根吃不下,谢征让人用草汁涂在烤肉上,她才勉强吃一点。
公孙鄞知道谢征自己有伤在身,不方便照顾长宁,他住处又时不时有部将前去议事,便把小孩带自己住的地方去让亲兵看着。
此刻军医前去劝谢征换药,知道将士们眼下食物和药材都充足后,失血过多的眩晕和两日未曾合眼的疲惫齐齐涌上来,谢征只觉自己闭眼就能彻底睡死过去,他抬手按了按额角,眼底全是血丝,道:“本侯尚撑得住,先给底下的将士们用药,伤兵帐那边人太多,也可迁一些将士到主帐来。”
山上的军帐也不够,不少将士都是现场砍伐树枝,临时搭起的一个避雨棚子。
军医担心谢征的身体,忙道:“侯爷,伤药够用的,您的身体才要紧……”
谢征忽而抬眸看了军医一眼,军医被那个冷沉又倦怠的眼神盯着,低下了头去,所有劝说的话也堵在了喉头。
他心知自家侯爷虽凶名在外,却极爱重手底下的兵将,叹了口气离开军帐,寻思着回头还是得让公孙先生来劝。
公孙鄞听了,只让把包扎好的伤兵转移到主帐去。
军医一头雾水地照做了,才明白公孙鄞是想着谢征见到那些伤兵,便该相信伤药是够用的了。
谢征实在是疲乏至极,军医离去后,他撑着手本想继续揉按隐隐作痛的额角,却没耐住倦意就这么睡了过去,伤兵们被转移进主帐,他听见动静才又醒来。
亲兵们在主帐里摆上数张临时用树枝搭建起来的简易军床,让谢征去空出的一张军床上先歇会儿。
谢征见自己坐在主位上引得伤兵们频频看来,便点了头。
他伤在胸前,着戎甲会压着伤口,只穿了单衣。
进帐的伤兵大多都是底层小卒,几乎没见近距离见过谢征,稀里糊涂就被转到了这边军帐,见他没着甲,身上又有伤,还以为他也是受伤被转过来的。
谢征既把主帐借出去让这些伤兵养伤,自然也不愿让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躺着,交代亲兵们别透露自己身份,合衣躺下后开始补眠。
亲兵们怕他着凉,又不敢把厚锦披风给他搭着,再三思量后,只得寻了件残破的小卒兵服给他搭上。
樊长玉煎好药得知有一批伤兵被送到别处去了,过来送药,她从门口的军床挨个递过药碗,伤兵们发现她是个姑娘家,都有些腼腆,小声地同她道谢。
守着谢征的亲兵往外瞥了一眼,在看到樊长玉时,一双眼瞬间瞪得有如铜铃大。
他没认错的话,这是他们侯爷前不久才去清平县山匪窝里亲自找的那位姑娘?
她怎会穿着蓟州兵服出现在这里?
亲兵顿时脑补了一出肝肠寸断的千里寻夫戏码,看看睡沉的谢征,又看看还在送药的樊长玉,犹豫着要不要叫醒自家侯爷。
没等他纠结太久,樊长玉便已端着药碗递到了跟前。
谢征嫌光线太亮,侧着脸朝里睡的,大半张脸都埋进了阴影里,樊长玉一时没认出他,只瞧见他半身衣裳都被血泅湿了,缠在身上的纱布也被染红了一大片,不像是才包扎过的样子,人貌似还晕过去了。
她忙皱眉朝帐外喊:“军医,这个人伤口似乎崩裂了,得重新包扎才行。”
几乎是听到她声音的瞬间,谢征就猛然掀开了眼皮。
樊长玉正准备帮这个伤势颇重的人调整姿势,转到床那边去,不期然同谢征的视线对上,她整个人明显愣住,好半晌,才不确定道:“言正?”
这个名字一出口,再看他浑身是血的样子,樊长玉鼻尖突然有些发酸。
原来他真的差点死在了这里。
谢征看着她没说话,眉头下意识锁着,旁人瞧不出什么,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这就是懵了。
亲兵深思熟虑后,默默摞远了一点。
其他伤兵以为樊长玉是千里寻夫来找谢征的,纷纷投来了艳羡的目光。
谢征看了樊长玉许久,似乎确认了她是真的来了这里,才沙哑问出一句:“你怎来了?来这里做什么?”
他两夜未眠,嗓子有些哑。
樊长玉没想过再次见到谢征是这样的情形,她看着他身上那些血迹,眼底莫名有些发涩,道:“我来找你啊。”
这是真话,她得知他也在这支燕州军里,怕他有什么闪失,才跟着一起来送粮。
谢征听到这话,瞳仁微不可见地缩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把钩子突然勾得紧紧的,刺疼,又升起绵密的痒意,仿佛有什么东西想在那团血肉里生根发芽,他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望向樊长玉:“找我?”
樊长玉已帮他拆开了纱布,望着他横贯了大半个胸膛的那道混着草药汁和发黑血迹的狰狞伤口,眼眶更红了些,没顾上回答他的话,抿紧唇角压下心酸问他:“怎么伤成了这样?”
比她捡到他时他身上那些伤还要可怕些。
谢征头一回瞧见她眼中露出那样的神色,像是雨后雾蒙蒙的山林里照进的晨曦,温暖,温柔,璀璨,又怜惜。
心口的那把钩子勾得更紧,疼,又痒,像是伤口在催生新芽,他指尖动了动,下意识想触碰什么,移开视线道:“伤口看着吓人,没那么严重,没伤到肺腑,躺几天就能养得差不多。”
樊长玉自然不会信他这套说辞,她看着他还沾着血的苍白脸颊,突然觉得很难过,说:“你别从军了,跟我回去,我杀猪养你。”
公孙鄞和军医刚走至帐外,正要掀帐帘,听得这么一句,不由齐齐顿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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