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岱之所以敢这样承诺龚鼎孳,在于另外一个逻辑,这个逻辑普遍存在于满人之中,那就是嘴皮子不如刀把子硬。

    万事先答应再说,到时候事情怎么发展可由不得人反悔。

    至于满人什么尿性,龚鼎孳会不知道?但是知道他也会这样做,他今年四十多了,可经不起太多的蹉跎。

    事实上当他走出茅屋,上了觉尔察的马车时,他就知道自己大概率要趟这趟浑水。

    在龚鼎孳的认知里,要启用南党的是皇上,不是他觉尔察家,他觉尔察能决定的无非是自己官职大小,先借着觉尔察家重新和皇上搭上线才是紧要事。

    这些满人或许知道耍刀弄枪,但却不懂政治,政治充满了妥协和背叛,能够一路结伴的政治盟友太少太少。

    这也是他之所以先表态拒绝的原因,无他,拿捏身价,先诈他一诈,几句话的功夫,自己就凭空得到了偌大筹码,何乐而不为?

    有了达尔岱这个“承诺”龚鼎孳完全可以洞若观火,如果事有不顺,他宁愿罢官,也不会参合此时。要是觉尔察能有较大的胜算,那他肯定是要入局的。

    能干掉一个满洲大员,龚鼎孳知道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政治声望,那是他不能忍受的诱惑。

    刷声望,升官最快的捷径是什么?自然是踩着前辈的尸体上位。

    夏言能上位,是因为他干掉了杨廷和,严嵩能上位,是他干掉了夏言。不说前朝,就说苏克萨哈能快速上位,难道是因为他那些军功?并不是,是因为他讦告多尔衮,还是一个死了的多尔衮,所捞取的巨大声望。

    对方之所以抛出来这么大的筹码,看中便是他任职刑部侍郎的经历,他硕古莽出任大理寺卿用屁股想想也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对方抛出这么大的筹码,龚鼎孳接着自然要投桃报李说道:“山人历任刑部侍郎,在邢名上有些经验,让我回刑部任职吧。”选择这个职位,一为了与董亮打配合,二嘛也是因为好刷声望,这苏克萨哈牵扯皇嗣,看样子便是要掀起大案的节奏,先把关键位置站住了,到时候进可攻、退可守。

    龚鼎孳说完以为会与达尔岱拉扯几句,没想到达尔岱直接给了他一张纸:“什么官名,什么职权,你自己写下。此外硕古莽还说了,你可以保举五人,无论他做什么官,咱家都能保证他官升一级!”

    达尔岱开口的气魄,把龚鼎孳吓了一跳,筹码越高,风险也就越大,同样的他也就越兴奋。如果这个承诺成真,那么自己只需振臂一呼,就能迅速在一夜之间聚啸成党,毕竟当时南党那么多人,烂船还有三两钉,尽管职位不高,但仍有许多人在朝中任职。

    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龚鼎孳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在宣纸写下了刑部直隶司郎中,外加一些节制。

    “明公给我一些时间,我得先联络旧人,看看对方心思。”

    达尔岱收起宣纸,如同握住一张投名状,对于龚鼎孳一声明公也不置可否,雷厉风行的说道:“博尔津,你做个车夫,为龚郎中驱车访友。”这是要将龚鼎孳彻底打上觉尔察家烙印。

    “你要去那几家,先和我说说,待会好让圣旨去寻你!”这句是董亮特意交代,一定要对龚鼎孳说。

    对于什么事情最能装逼打脸,经过无数爽文熏陶的董亮自然一清二楚。

    直接让龚鼎孳去人前显圣,势必能让南党刮起一阵飓风。

    龚鼎孳脸色涨红,已经可以想象自己老友为自己高兴的场景,也可以想象自己去打旧日仇敌的脸,会是多么精彩的表情。

    让人一遂心中所愿,让人一惩心中恶气,人生这样机会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达尔岱见龚鼎孳如此表情,也是纳闷这句话居然有如此效果,心中不由的对想到这个法子的董亮产生了好奇,这浑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董亮有意收龚鼎孳的心,达尔岱也不贪功,直接说道:“这是硕古莽事先要求对你说的。”

    龚鼎孳没有说话,郑重写下了几个名字,便和博尔津出去了,消失在了夜色中。

    ——

    博尔金做了车夫,再加上十二人的骑兵卫队,阵仗也不小。

    马车上,龚鼎孳很想放声大笑,此刻他最想做的便是去曾经的政敌家,在政敌嬉笑嘲讽中,他古井无波,任凭风浪岿然不动,待其说完,便向他下了一个命令,其人不解,这时圣旨到达,绝地翻盘,那是对方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他很想这样做,但他没选择这么做。龚鼎孳想着现在还不是彻底放松的时刻,待老夫在苏克萨哈一案大放异彩后再出来大杀四方。

    今天达尔岱急切的样子,明显感到时间紧迫,他不想在达尔岱与董亮面前表现出因私费公的行为。

    他第一家选选择了陈之麟家。

    原南党党魁之一的陈之遴。

    陈之遴海宁望族出生,去年初以原官流流辽东,年末被召回京师,仍认大学士,不过半年光景,两鬓已经斑白。

    老友重聚,纵有千言万语却无语凝咽。执手互看泪眼。

    “孝升!”

    “彦升!”

    “年初才于京蒲送你,半年之景,竟是白发苍苍垂老之态,辽东苦寒,却是一丝一毫都吹到你的心里了。”

    “我原本以为此生已客死他乡,埋骨异域!没想到天恩浩荡,竟还能在一睹京师繁华,倒是孝升你,久不出庐,还以为你从此寄魂魄于山水云天,邀明月于黄粱浮生。今日来此是为老友一聚,还是何如?”

    龚鼎孳苦笑:“原本有许多话要与你说······愿不负我俩半生搀扶之情。”

    陈之遴沉默良久:“孝升,我有一句,不知?”

    龚鼎孳眼神决然:“彦升,我亦一句,君当听否?”

    而人沉默不语,继而大笑,眼泪浸出,终于罢声,互相道别。

    到了大厅门楣。龚鼎孳去而复返,一脸郑重的对陈之遴说道:“浮生若梦,吾不敢言天下,此番前去只为生民,不为社稷,君可信否?”

    陈之遴昂然:“信君今日之态,然世事难料,你又何苦卷入是非。”

    龚鼎孳肃容:“吾不想百年后,青史修笔,能言着,竟只有“反复”二字。”

    陈之遴面有不忍之色:“君此番求名,我图存身。名声者,死而壮尔!何苦来哉!”

    龚鼎孳大笑:“我亦偷生之辈,但时机天降,不忍弃舍,但求一心安尔。”

    二人叹气,互相道别。

    临即大门,互相回首,皆苦笑尔,虚空一辑,遂不相见。

    出了陈之麟的门后,龚鼎孳心意阑珊,对于人前显圣还是装逼打脸都不感兴趣,按部就班的联络南党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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