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送穷神,  林家前脚刚把穷神送走,后脚林如海就接到了皇帝密诏。

    既是密诏,自然是不能公之于众的。而且,从京城飞鸽传书到苏州,  少说也得十来天吧?能连年都没过就传过来的密诏,  自然是不得了的大事。

    林如海打开密诏看过之后,  若有所思。

    密诏是皇帝陛下亲手所书,要他即刻启程,  到扬州面见长公主,听从长公主差遣,不得有误。

    为什么是他?扬州,  又是扬州!扬州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若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也没必要连年都不过,还非得启用他这个守孝在家的闲夫。要知道,江南官场,最不缺的就是人了。

    或许,  就是因为人太多了,皇帝陛下才启用他这个脱离官场近四年的所谓‘心腹’?

    得了,现下,他也不发愁想什么借口去扬州走一趟了,  现成的理由!他也不用担心起复无望了,皇帝陛下恐怕不知道他已经除服了,  能启用正在‘守孝’的他,想来这些年皇帝没忘记他,还是想着他,信任他的。

    简在帝心啊!

    此时,林如海咂摸这个让无数官员趋之若鹜的词,  真是五味陈杂,百感交集。

    谁能知道,他曾经为了这个词,付出过什么?

    又有谁在意!

    贾敏忙着为丈夫收拾行囊。

    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正是国公府最风光最煊赫的时候,贾代善带回家的明诏暗诏数不胜数,怕是哥哥们见的都没她多。

    她一见林如海手里的东西,就明白了□□分,也没多问,就起身为丈夫收拾行囊。她以为他会直接回京城,因此要收拾的东西很是不少。

    丈夫能得陛下看中,官运亨通,她只有高兴的份。

    林如海进房,让忙乱的仆妇们都下去,只留夫妻两个说话。

    等人都走光了,他拉着贾敏的手,把她按坐在软塌上,自己也坐在旁边,对她说:“我去扬州,即刻启程。”

    贾敏惊诧,问道:“那这些东西?”

    林如海笑道:“夫人尽管收拾,好好儿的收拾,只不要透露我已经离开的消息就行。然后,初九那天,让林恒带着这些东西坐船回京。记住,声势不要太大,也不要太低调了,就假装我在船上,明白吗?”

    贾敏笑道:“暗度陈仓,声东击西,妾明白的。”

    看着贾敏难得红润的脸庞,林如海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新婚。

    贾敏红着脸推了推林如海,小声唤道:“夫君?夫君?如海”除服之后,她跟丈夫没了节制,近来是有些放肆了。

    林如海回过神,看着妻子娇羞的神态,他揽过她的肩膀,手放在她的腹部摩挲着,跟她咬耳朵:“你说,这里是不是有了?”

    贾敏脸色爆红,羞恼的推开他,径自回内室了。

    林如海脸色垮了下来,跟着进了内室哄妻子,顺便告别,毕竟,他归期未定,得好好的安慰安慰妻子才行。

    初八这天,林如海秘密到了扬州码头,租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慢悠悠的朝扬州城赶去。

    每天,扬州码头上这样的马车多不胜数,林如海一行三五个人混在其中,一点行迹都没露。

    等马车进了扬州城门,想必天已经擦黑了,正好趁着夜色去拜见长公主,便宜的很。

    马车行驶到半截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队迎亲的队伍。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胸带红花,喜气盈腮,显而易见的春风得意。看新郎官浓密的胡须和已见皱纹的脸,林如海不由心想,这新郎官好福气,竟然梅开二度了。

    若在平日,这处官道还算宽敞,能并列行驶两辆马车不在话下。但现在,成亲队伍有些太过庞大了,竟差不多占满了整个官道。林如海主动避让在旁,一来他不想引人注意;二来,遇到迎亲队伍,除非当朝一品,否则,大家还是很愿意主动避让,顺道恭贺两声的。

    初八办婚礼的,除了莫、王两家,还能有谁?

    只不过,王玥不是去迎亲的,他是去人家家里入赘的。即便如此,王玥也是满心的欢喜。

    他见来人马车主动避让他的队伍,便拱手朝车里的人致谢。

    林如海自然回以同礼,顺道恭喜新郎官今日喜结良缘,洞房花烛小登科。

    喜的王玥朗声笑道:“同喜,同喜。”说罢,便带着队伍离开了。

    林如海等迎亲队伍走远了,才着人驾驶马车,继续朝着扬州城慢悠悠的走去。

    他不认识王玥,王玥也不认识他,他们自然也只有点头而过了。

    缘分,有时候真的是,妙不可言!

    以长公主之尊,两家婚礼,自然是不需要她亲自到场的。她只是两家各派了两位女官去代她贺喜,就算是她的恩赏了。

    郡主是未出嫁女孩,没人带着没人邀请,自然也是去不了的。所以,林如海黄昏进公主府的时候,两人刚用过晚膳。

    长公主看着女官递上来的信物,心想,皇兄安排的人可够快的,她还以为至少得元宵节后了。只不知道来的人回是谁?对皇兄信任的人,她还是很感兴趣的。

    长公主直接诏人进来。

    林如海入门便拜:“臣兰台寺大夫林如海觐见长公主殿下,长公主千岁。”

    长公主:

    长公主呼吸一滞,差点岔了气,怎么是他?!

    女官上前:“起。”

    林如海:“谢长公主。”

    林如海从容起身,抬头看向华柔长公主。

    长公主此时已经面色如常,问道:“皇兄是怎么说的?”

    林如海如实叙述了一遍密诏的内容。

    长公主点头道:“我知道了,其中详情,扬州兵马司指挥使姚冠杰会说与你听。你只管安心住下,其他的,稍后再议。”

    林如海行礼退下,半点没有察觉出长公主有任何的异常。

    长公主想了想,到底着人给莫磐送了个口信,虽然不大可能?但,要是冷不丁的遇上了呢?

    多事之秋,林如海最好不要多生枝节。

    林如海修整了一夜,与兵马司指挥使姚冠杰会过面之后,便把扬州盐场上的事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之后,看看天色也还早,就顺道去老友陈世兴家拜访去了。

    知府官衙离公主府近的很,骑马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林如海来的低调,上门也突然,得亏是积年的老朋友,要是别家,怕不是得道声‘恶客’?

    两人虽然多年未见,却并不见生疏,只是,坐下之后,相顾却有些无言。

    林如海轻咳一声,有些无力道:“按理,我不应该现在来见你的,”他们最好在府衙大牢里交接顾、杨两家犯人的时候再见面,但是,他有些忍不了了,“你给我个准话!”

    陈世兴也不拖沓,只简短道:“是真的!不过,不是一个,是三个!”

    林如海一瞬间耳朵轰鸣,神思飞离,又有些没听明白‘三个’是什么意思?

    陈世兴拍了拍老友的肩膀,有些同情道:“如海啊,老陈我已经给你掌过眼了,再没有错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三个孩子!一个长子,已经十四了,另两个是双胞胎,也已经十岁了。如海,你好好想想,当年,你家有没有遣散过通房婢女什么的?”虽然以那位莫夫人的气度,不像是婢女出身的样子,但,这世间落难的千金还是不少的,说不得莫夫人就是其中一个?

    一个十四岁,十四年前他与贾敏成婚,母亲打发了菊香;两个双胞胎十岁,十年前他回乡祭祖,又一次见到了菊香!

    菊香啊菊香,你,骗的我好苦!

    你,又是何其的大胆,竟背着我一连生了三个孩子!

    何其可恨!

    又何其可笑!!

    陈世兴看着老友满面怒容老泪纵横的样子,有些不忍心,既是安慰也是劝说的对他道:“我跟他们相处过,都是难得的好孩子。林海,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再追究往事。你或许还不清楚现在境况,莫夫人不是你能动的!你要是还想要回孩子,就让自己冷静些,莫要冲动行事。”

    林如海用他近四十年的涵养压下心中的愤恨跟被耍弄的怒火,想要呷口茶平复下情绪,双手却颤抖的连盖碗都拿不稳。一瞬间怒火翻涌,他用力的将青花盖碗摔在地板上,伴随着爆炸般的巨响和纷飞四散的碎片,顺着他摔砸的力道喷涌而出的,是他累积的郁气和凶气!

    林如海脱力的倒在椅背上,以手掩面,哑声道:“抱歉,我陪你套更好的。”

    原本还心疼盖碗的陈大人立马不心疼了,有了更好的,他这几两银子买的糙货自然就不值什么了。他对林如海道:“一个喝茶的物什罢了,无碍,”又关心道:“你这气可是出了?可能好好的听我说话了?”

    林如海平复心绪,知己知彼才能从容应对。老陈有一句话没说错,为了三个孩子,他也要拿出风度来,否则,怎会让孩子们心服口服?

    他是想让三个孩子认祖归宗的,他会拿出最大的诚意!

    陈世兴把他知道的一一说给林如海听:“她们母子几个是如何到的扬州我不得而知,但,惠慈大师你知道吧?”

    林如海点头,惠慈大和尚,圣手慈心,简直如雷贯耳,他还见过呢。

    陈世兴道:“磐儿是惠慈大师的爱徒,据说是亲手把他抚养长大,教授本领,磐儿那些个本事,你是没见到,青出于蓝说的就是他了”

    林如海只拿他黑黢黢的眼珠子看着他,看他如何拿话来馋他!

    陈世兴轻咳一声,加快进度叙述道:“总之,因着磐儿的缘故,惠慈大师那边已经身陷囹圄,就不说了,但,他家竟跟苏家、就是咱们当地的世家苏家结了干亲”

    林如海皱眉道:“怪不得扬州到苏家的仆役见着我神色异常非常,原来苏家的干亲就是她们。”

    陈世兴感兴趣道:“哦?还有此等事?”

    林如海把他如何去苏家和在苏家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下,听得陈世兴直咂舌,感慨道“如海,看来,老天爷也在帮你呢,你看开些,啊。”

    林如海也觉着老爷是站他这边的,心情恢复了些,示意他继续。

    陈世兴继续道:“苏家你已经知道了。想必,她家的通家之好苏州最大酒楼商行的老板吴莘吴家你也知道了”

    陈世兴看林如海瞬间露出咬牙切实的神情,一副想要撕咬谁的架势,咽了咽口水,没再在吴家身上耽搁,继续道:“另一个还有扬州皇商吴家,他家近十年的酒水生意跟各色纸张生意,方子都是莫家出的,这么些年下来,两家早就割舍不开了。这些于你来说,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长公主嘱意磐儿做怀宁郡主的郡马!”

    他满脸兴味的继续道:“我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让长公主铁了心的非他不可,但是,我已经确定的是,长公主已经和他做了交易,具体交易大体也能猜出一些。”

    他问林如海:“如海,我给你的那罐花生油你吃着怎么样?”

    林如海皱眉道:“你给的,自然是好的。”

    陈世兴笑哈哈道:“磐儿做出来的。”

    林如海脸色木然。

    陈世兴也不理他的臭脸,起身拿了一个透明的大肚双耳玻璃花瓶给他看,问他:“如何?”

    林如海小心接过花瓶仔细端详,评价道:“罕见精品。”

    陈世兴叹声道:“据我所知,这样的‘精品’,扬州数得上的人物儿人手一件。我在之前事件中立下些许功劳,长公主给了我最大的一个,哦,还有一套玻璃水杯、茶具,放我夫人跟闺女房里了,母女两个稀罕的不得了。”

    说罢,他神秘兮兮的凑在林如海的耳边,小声道:“你说,这是不是也是咱们的磐儿弄出来的?”

    林如海离得远些,问:“何以见得?”

    陈世兴道:“你不知道,他弄的那什么莫家庄,就是个专门孵化下金蛋老母鸡的活蛋,尤其近些年,扬州城里但凡有点新鲜事物,总跟他那庄子脱不开干系,有眼力的谁不知道?!”

    “所以啊,如海,不说长公主,也不说其他的勾缠,单就从咱们的磐儿上说,你手段软和些,千万不能恶了他,知道吗?”

    林如海沉默。

    陈世兴有些着急:“如海,我真的是为你好,你不知道”

    林如海插口道:“她们家是不是是不是、磐儿当家做主?”

    陈世兴有些讪讪,松口气道:“你看出来了?”

    林如海勾了勾唇角,道:“这不是很明显的吗?你字字句句不离他,理所当然的,他才是那个说话算数的人。老陈,谢谢你,我明白了,我不会冲动行事的。”

    不是,你明白什么了?不冲动行事,那,你想怎么行事?

    他见林如海起身想要告辞,陈世兴连忙道:“还有一家没说呢,琅琊王氏!磐儿也与他家做了交易,他家与长公主一北一南,合力种植推广花生的种植和花生油的榨取。就在昨日,莫夫人已经跟王家联姻了”

    林如海倏地转身,一脸骇然的道:“什么联姻?不是说磐儿定了郡主吗?王氏是怎么回事?”

    陈世兴咽了口口水,艰难道:“是莫夫人跟王家嫡系子弟,听说,他们是少年之交,之前有缘无分错过了,如今千里姻缘,又走到了一起如海,你没事吧?!”

    林如海只觉天旋地转,就连刚知道自己有三个孩子的时候都没有此刻的锥心之痛。突然,他喉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出来。

    这可吓坏了陈世兴,转身就要去请大夫。

    林如海拉住他不让他走,艰难道:“你说,他们是昨日成的婚?扬州地界,昨天还有其他人家成亲吗?”

    陈世兴焦急道:“就是昨天,我还去见证了呢。没有其他人了,这才初八,他们是今年的第一对。如海你先别急,我先去给你请大夫,咱们再细说行吗?”

    林如海突然呵呵笑道:“今年的第一对?哈哈,不用了,成就成了吧。哈哈,说起来,昨天我来扬州的路上,还碰到新郎官了呢,哈哈哈,我还跟他道了喜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

    陈世兴看着状若疯癫的老友,有些麻爪,他原本就是担心老友受不住,才把此事放到最后说,谁知,莫夫人成亲的事刺激竟这样大,还有路上偶遇新郎官道喜什么的

    他刚才说错了,这哪里是老天爷眷顾他,这简直是老天爷把他朝死路上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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