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之后, 殷郡王朝严学书伸出橄榄枝,问他愿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严学书一怔, 随即感慨道:“殿下若是十年前问我这话, 草民敢不效死力?只是直到今日,草民才明了,草民毕生所求也不过是这田间一亩三分地,而不是高官厚禄万人敬仰, 是以, 草民必要让殿下失望了。”
殷郡王道:“你既只想种地, 难道本王的皇庄田地还比不上这个小小的莫家庄?”
严学书笑道:“殿下明鉴, 理儿不是这么说的。若单论种地,草民所思所想所得所出殿下尽可取走,只要能惠及万民, 实乃草民大幸,草民定无二话。只是, 除此之外, 那些个与人相处带来的人情世故世情琐碎之事,草民实在处理不来, 这没了与人虚与委蛇的心气了,倒不如待在这个小小的庄子上自由自在的,有妻女相伴, 好友相知, 平平淡淡的,草民也能将心思全用在改良品种上,而不是徒劳花在无用之处,白白耗费了。”
殷郡王不语。严学书的顾虑他也能体会一二,但也只能体会一二了。除此之外, 他还是觉着他有些不知好歹,他的庄子难道就是龙潭虎穴?竟让他避之若此。
此时,莫磐来请殷郡王去给他安排的房舍里洗漱就寝,同时解了严学书的围。
在去客院的路上,莫磐向殷郡王解释道:“王爷莫要着恼,其实,除了面部有瑕之外,严叔还有一层不足为外人道的顾虑。”
殷郡王不辨喜怒的问道:“哦?是何顾虑?”
莫磐笑道:“想必您也看出来了,严叔是个博闻强识才华横溢的人。这样的能人,若不是面部有缺,以他的才气,想来即便不是人人追捧,也不至于遭人厌弃?至少,说个媳妇总是不成问题的。偏偏,世人的眼光只能看到他不堪的面容,不仅看不到他皮囊之下的抱负和才华,还想用言语利刃逼他至死地。”
“是严婶救了他。严婶是教坊舞姬出身,虽然后来自赎自身,也一心一意的跟着严叔过日子,这些年也都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顺利过来了。若是严叔晋了官身,他们家就不知要徒增多少烦恼了。”
“因此,小子妄自猜测,严叔拒绝王爷,并不是不愿意为殿下效忠,而是他乃至情至性之人,多有怜惜糟糠之妻罢了。若是他一朝得意就不顾糟糠妻死活,想必,殿下也看不上他罢?”
殷郡王恍然大悟。大周朝律法规定,出身教坊贱籍之人,即便后来变换良籍,仍旧此生不入朝堂,不封诰命,不登堂入室。
严学书若是破格提拔受到重用,他所去之地,他的妻子都不能踏足,或许他可以不计较,但世人的非议和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严太太,更何况,殷郡王赏识他,他就可以飞黄腾达吗?不见得。
殷郡王笑道:“是本王考虑不周了。说起来,如此大才弃之荒野,岂不可惜?”
莫磐但笑不语。
殷郡王摇摇头,失笑道:“是了,方才喝了几杯葡萄酒,本王就醉了。你既已被赐婚,就算是入了半个皇家了,严学书为你做事,又怎算是弃于荒野?想来,他能有今日成就,也少不了你的成全。”
莫磐笑道:“不瞒王爷,小子当日只是想要吃一口甜的而已,实在没想到能有今日成果。只是,果子是结出来了,能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乃至于接受他们,还得看是否能顺利推广开来了。”
殷郡王叹息道:“谈何容易?!”
一时到了客院,早已有殷郡王带来跟着伺候的内侍收拾好,等待他沐浴更衣。
殷郡王进了浴室,便被一张方桌上一大堆的瓶瓶罐罐吸引了。他的近侍恭维道:“这些都是严姑娘送来的,说是都是沐浴之物。”
殷郡王看着沐浴用的香皂、香氛、牙刷、牙膏、油膏、毛巾、棉袍等物,殷郡王再一次有些沉默。
他拿起一个拳头粗巴掌高的玻璃瓶问莫磐:“这是何物?”
莫磐笑道:“是洗发香膏,里面加了薄荷、何首乌、金银花等物,除了可以洗涤污垢之外,还能杀虫养发护发,咳,女眷们都很喜欢用的。”
近侍的腰更弯了几分,殷郡王放下洗发膏,又拿起一个拳头大小的瓷罐子,打开闻了一下,倒是不香,但也问着清新宜人,他问:“这是胭脂膏子?”严学书的姑娘敢给他送胭脂用?那丫头不想活了!
莫磐笑道:“这是霜脂,沐浴之后擦在身体干燥处,可以润肤养肤,预防皮肤病,王爷手中这个,是专为男人调制的,闻起来并不香。”
殷郡王满意点头,这还像点话!
他再逡巡一遍这些精美细致之物,倒是明了莫磐那源源不断的银子是哪里来的了。这些个东西,不说在扬州城,就是在京师之地,拿出来也只有疯抢的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京城,竟没听过这些。
莫磐笑道:“客院简陋,准备不足,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王爷原谅则个。”
殷郡王矜持的点点头,莫磐就退出去,回了堂屋等候。
为表主人待客的热情和对天家威仪的恭敬,莫磐得侍奉殷郡王就寝之后,才能离开。
莫磐倒是没觉着不耐烦,相反,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好能跟这位四皇子殿下秉烛夜谈才好呢。
从他对严学书的态度和看庄子的热切眼神来判断,这位四皇子殿下,是个务实的人,而且,是个能将眼光放在民生上的人,这样的掌权者,或者野心家,至少,还是很让人尊敬的。
莫磐不知道这位是不是最后的胜利者,但目前来看,他并没有表露出让人诟病之处,而且,长公主已经给他透露过一点,这位四皇子殿下,这次下江南,可是带着不得了的任务来的。
足足过了小一个时辰,殷郡王才懒洋洋的踏着露脚拖鞋,穿着雪白的浴袍进了堂屋。
他见莫磐还在,惊讶道:“你特地在等本王?可是还有什么事要禀?”
莫磐看着殷郡王一副江湖大佬享受过后餮足的样子,好悬没笑出来,他轻咳一声,道:“小子是在此等候侍候能就寝呢,不把您伺候好了,长公主殿下可不会轻饶了小子。”
殷郡王看着少年笑意盈盈的眉眼,还有在烛光照耀下莹莹放光的艳色,心想:“灯下看美人,真是不得了!以后可得好好提醒怀宁那丫头,以后千万要看好了这小子,尤其是不能让他在夜里对着陌生男人笑,说不好会出人命的。”
他避开眼睛,端起一杯清水,小小的抿了一口,他晚上一般不会喝太多水,会睡不着觉。
但只这轻轻一抿,他就觉出不对来。
他端着杯子仔细闻嗅,淡淡的清香,他又试探着尝了一口,诧异道:“这是酒?”
莫磐笑道:“是葡萄清酒,用青皮葡萄酿造出来的,喝了有安神助眠之效,整整五年,也才酿造出几坛子,王爷喝着如何?”
几年才出这么几坛子,岂不是价比黄金?
殷郡王叹道:“价比千金之物,自然是好的!”
莫磐道:“说起这葡萄酒来,这扬州的葡萄,委实算不上酿酒的好材料?”
殷郡王捧场的问他:“这话怎么说的?虽比不上粮食酿的酒醇香厚烈,但也是别有风味,本王觉着已是极好的了。”
莫磐向往道:“小子从我莫家族谱里翻出了一道方子,上面记载了酿造葡萄酒的真正好葡萄的出产地,乃是阴山以南黄河以北的河套平原之地,一个叫贺兰山脚下的地方,那里出产的葡萄,那才是香甜如密,果肉醇香,这样的葡萄酿造出的酒,才是真正的西域葡萄酒,那是酒中极品,非是现在所得可比的。”
殷郡王:
殷郡王状似好奇道:“你说的可是西北平安州之地?”那里是怀宁郡主的封地,莫磐能知道那里他倒是一点都不奇怪,毕竟,说是怀宁丫头的封地,说不得以后入主那里的是眼前的这个小子。
莫磐起身从靠墙的书架上取出一块舆图,展现给殷郡王道:“这是师父还在的时候给我画的舆图。王爷请看,这里是平安州,”他指着后世蒙古边境之地给殷郡王看,又指着弯曲的黄河上游道:“这是黄河冲刷的河套平原,这里是山东之地,这里是山西之地,这里是贺兰山,当地俗称鬼山的,这边,我估摸着,就是先祖所说的出产好葡萄之地了。想必,唐诗中所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说的就是这个地方了。”他说的正是将来的宁夏之地。
殷郡王将视线定在莫磐指尖所点之地,幽幽道:“那里,已经出了平安州的治地了。而且,那里胡人杂居,极不受管教,你想去那里种葡萄,是异想天开了。”
莫磐笑道:“都是西北之地,怎么就不受管教了,自古以来,那里就是咱们老祖宗的目之所及之处,怎的,到了咱们大周朝,就不是了?”
殷郡王目光定定的看着眼前口出狂言的小子,不知道是被浴室里那种类繁多的洗浴之物给收买了,还是被他过于美丽的脸给迷惑了,此时此刻,听他说着此等大不敬之语,殷郡王竟没有生起被触怒的反感来,他只是无奈的告诫道:“这话,在本王面前说说就罢了,你日后见了父皇,千万不要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听到了吗?”
莫磐沉默,这样就是大逆不道了,真是他娘草单的封建社会,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也就比一头猪聪明些罢了
殷郡王看着莫磐平静到有些诡异的脸,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异样危险的感觉来,还不等他细品这丝‘危险’是何,就听眼前少年有些羞赧的语音道:“是小子孟浪了,一时没忍住,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小子只是想着,要是能真的酿造出跟粮食酒相媲美的美酒,咱们大周朝,不知道要多出多少粮食,不说能养活所有百姓,至少,有天灾人祸的时候,能有余力赈灾?”
灯火摇曳下,少年之前脸上的平静仿佛只是错觉,眼前肆意蓬勃的少年才是真实的,少年遗憾的感慨将他发散的心神拉了回来,他也感慨道:“谁说不是呢?只是,那西北之地,手握兵权者才是真正的主人。西宁郡王只是其中之一,另一个”
莫磐接口道:“另一个宁荣二公贾姓之人,才是现在西北之地真正的主人。”
殷郡王明知故问道:“你知道?”虽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的很。
莫磐讥讽道:“怎么不知道?说起来,上个月我兄弟们差点被掳走的事,却是少不了贾家之人的帮衬呢。”
莫磐给殷郡王详细分说了其中之事。从开始的掳掠,到县衙的劫囚,再到他给陈知府出的主意,再到民房抛尸,他说了林如海的为难,自然也说了自己托人千辛万苦查到金陵威远镖局的事。
殷郡王越听脸色越凝重,他沉思道:“来回辽东之地运送北货,辽东之地,正是北静王曾经所辖之地还有金陵甄家”
这些个交叉繁衍百十年的人脉关系网,并不比一个团成一团的线团简单多少,千头万绪的,要想拆解,得找出线头才好迎刃而解。
殷郡王突然恍然大悟:“私盐!”
父皇,姑母!
说起来,去年姑母突然下扬州他就觉着事情突兀的很,姚表弟都没了好几年了,华柔长公主怎么早不伤心,晚不伤心,去年突然就伤心的不行非要回扬州呢?而且,只半年时间,扬州盐场就震荡不已,现在,父皇又突然叫他代他秘密巡视江南之地,他以为只是整顿江南盐场,如今看来,还有更深一层讳莫如深的含义,而这契机,就是泛滥无度的私盐。
这就又回到原点,也是他此次下江南的目的:帮助林如海整顿淮阳一带的盐场!
林如海
殷郡王看着少年殷切的眼睛,吐出一口浊气,道:“你的心意本王收到了,只是,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林如海,事关重大,本王不仅不能找他麻烦,还得尽力帮助他,父皇既然选了他来做这个巡盐御史,本王就不能拖他的后腿”
莫磐失笑道:“关林大人甚么事?小子从来没想过林大人。”
殷郡王诧异道:“你不是想通过本王绕过林如海给贾家施压,给你兄弟报仇吗?”
莫磐道:“自然不是。贾家,说到底只是元凶之一,而且,据林大人所说,都是贾家的奴才自作主张,被别人撺掇了而已,贾家的主子们是半点都不知晓的。”
说罢,他呵呵一笑,继续道:“我所担心的是盘桓在金陵城中的匪徒,这简直是心腹大患,其凶残程度并不亚于扬州除夕之夜的海匪上岸,王爷该慎重才是。”
殷郡王好好的看了莫磐一眼,此时,他倒是有点见识到这个少年的厉害和狠辣之处了。报复贾家算什么?要做,就要做到釜底抽薪!不论幕后凶手是甄还是贾,只要抽掉了他们的脊梁骨,只剩下京城的那些个蛀虫,还不是任人鱼肉?!
要斩掉一王两公以及他们背后家族的命脉,的确不是林如海可以做到的,难道,他就能做到吗?
莫磐朝殷郡王推了推那杯清澈如水的酒,笑道:“夜深了,王爷该安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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